我发现,在西南联大,尤其北大、清华间的院校子弟们,关系密切,有着一种天然的纽带。由于当年他们的居家邻居关系,和父辈们的交往,令这些后代们将相互的关注维系下来。这非常珍贵。两代人的积淀,有着战火转移中的异地情谊,和他们作为一个人群所特有的那些爱憎好恶。
宗璞先生给我联系电话,我见到了回国短暂逗留的熊秉明。他对我说起父亲熊庆来离开北平的事:
他离开清华,当然很犹豫。因为清华那个时候是国内最重要的学校之一,而且他工作了很久,已经十年,不但是数学系主任,也代理过理学院院长。所以所谓清华的风格,他也是有代表性的人。那么他要离开清华的时候,他当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赌博。当时大家都没有想到抗战后,有很多大学会集中到昆明去。他觉得云南是一个非常偏僻的省份,那时候要去得预备出国的护照,而且要两个国家的签证。可是他去的时候,他曾经跟比如像顾颉刚、冯友兰这样的人都提过,说我要走了,我要到云南去,这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工作,你们必须给我支持。他就希望这些老教授提几个年轻有为的、有希望的年轻人到边疆去工作的。那个时候不太有人会愿意去云南。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也是吃完晚饭的时候跟孩子们说一下。那时候我当然还很小,才十四五岁。他就说有吴晗,还有另外一些人。他走的时候,他的确受到这几个大学的同事们很大的支持。
熊庆来是云南弥勒人,那里有丰富的温泉,和滇南最具盛名的“竹园糖”,一派好田园。但说到知识发展、教育水平,整个云南在当时中国是非常低势的。而熊庆来能从京华最高学府返回家乡,报效故土,并带着全家人,也从高到低地回到云南,这种精神与行为,在那个时代,也像那些出国留学者势必归来一样,是一种并不罕见的情况。
学成者还乡办教育,是中华民族的好传统,“五四”以来也蔚然成风。而去国抛乡,则是对一个人最重的指责。不管他名气如何。中国知识分子这种“重乡里”的内在道德,现在已经淡了。当今学界之风,只知道对资源的占有和对个人地位的提升,一旦置身高处,绝无回头之理。
他到云南以后,他算是地主了。他当然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做一些帮助性的工作。当时最简单的居住问题都是大问题:那么多教授、那么多学生,忽然间来到昆明……我们住一栋小房子,楼下是一个大的会议厅。联大刚到的时候,那个会议厅的形式就改了,就摆了二十张床。很多教授就住在那里。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家在上面,下面就是北大、清华、南开教授的临时住处。
追思先贤,知道怎样做人,人的奋斗应该担当些什么责任。那天在熊秉明先生的弟弟家里,我们认了“老乡”。他们那儿还存有一些旧照片:熊庆来偕夫人照、龙云当年迎接美国副总统到昆明的照片,清晰,似原版。我又拍摄了熊秉明带回来的一些作品、画和雕塑。时间紧促,来不及与熊秉明先生叙乡情。在北京采访就是这样,真正拍摄的时间实在不如在路上的来回奔波。人生也是这样,接近目的只是瞬间。大量的时间都花在那些事先的筹划和克服距离所付出的代价上了。
然而,当一种距离能够克服,也已经算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