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在台湾遇到刘孚坤学长,他也说“怪人沈有鼎”:
在西南联大,各种精神都有,当场辩论,甚至在上课的时候,有的教授跑去听别的教授讲课。沈有鼎,有点神经的、非常天才的人,他去听别人的课。他坐在后面,他是打瞌睡的样子。那个教授在讲课,讲着讲着他就站起来说:“你讲错了”。
沈有鼎教授令我想起西方的哲学狂人尼采。刚入北大的时候,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啃着馒头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得入迷。那是库本,不许带出。
也许,要有一种冲破世俗与世故的单纯,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释放出人的智慧,从而得到一个宏大的世界。庄子不就是这样的吗?庄子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自己是蝴蝶还是庄生,都不清楚。
他总保持着在一种跨越时空的状态下,这就是哲学的状态。
刘文典骂人
联大校友中,知道“校园掌故”最多的,是赵宝煦先生。
赵宝煦,给人的感觉是浸润着那个时代浓郁的文化底蕴。他的语言节奏,开始时会令人觉得有些慢,可是当你听进去,就会听出味儿:
有一个教授,也很有名气,是国学大师,叫做刘文典。这个刘文典最爱骂人。
因为那个时候听课没有限制,有可能三十人选课,却能有六七十个人来听。因为听的人主要不是听课,就是听他骂人。
刘文典因为自己是搞古典的,所以他只认“古典”这一块,“他上课讲,他说他佩服陈寅恪。他说,陈先生讲课值四块钱,我讲课值两块大洋。沈从文先生要讲课,给我四块钱我也不去。”
虽然他也讲《红楼梦》,但却瞧不起现代创作与作者:
有一回就问他:“先生先生,有个巴金你知道不知道?”他说:“巴金?没听说过。”其实他知道,但是他说“没听说过”。
待会他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这是自然现象啊;春天里的秋天,秋天里的春天,狗屁不通!他就骂。
他也骂闻一多:我们文学院某教授,他就不认识字。
在北大念书时,老教授在“*”后出山,如王力先生、林庚先生,他们的课都是人山人海。跨系的、校外的,闻风而来。走廊上、窗台上都是人。我没有听过在课堂上这样攻击同仁的。刘文典纵然有学问,未免有失厚道。
我们那个时候老跑警报。那个时候叫“拉球”。到处都有高杆,杆上挂球。挂“炸球”了,你就赶快卧倒,说明飞机临近了。有点什么重要的东西,钱或者一块表,这都是最宝贵的财产,都放在身上随身带。飞机一来就跑警报。
西南联大在大西门城墙中间,出北校门就是野地、坟地。大家就往外跑。学生、老教授都往那儿跑。
有一回,刘文典在前面跑,沈从文在后面跑。跑啊跑啊,刘文典他不走了。他一看沈从文在后面,他不走了。等着沈先生来了,他说:“沈先生,你跑警报跑什么呢?”沈从文不明白他说什么。刘文典说:“我跑,是跑我这个东西(指指肚子),你跑什么呢?”沈先生他也不是会吵架的人,所以根本不理他,接着跑。
刘文典这段刻薄的话广为流传。当然它无碍于沈从文的造诣和举世公认的文学成就。人们之所以要把它流传下去,是因为它含有一个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其意义超出了具体的角色。我们可以将它看作一个老牌知识分子对于同仁的苛求,和对于生命的严厉,也可以将它看作对自己生命意义的审视。
学术就是学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