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睡醒了,就有点脸红发现自己被搁在大人被子里。转过头,大人合衣躺在身边,背对自己,昨晚一躺下就睡着了连被子都没来及盖。
孟如尝悄悄把被子分过去。熊抱抱,冷冰冰的大人骨头也硬邦邦的。
这样又迷糊过去没多久,敲门声就响了。苏大人派来的差役像对底下收租子一样就拿走了册子。
“今天休息一天吧。”大人长吁口气,面上难得显出疲累的样子。
日子终于如常,没见那人过来犯难,阿弥陀佛啊,小庙可容不起大菩萨,
下回,唐大人再来的时候,居然又带了几方上好的墨块来,真够意思!
只是邀大人一同赴大将军的寿宴。
“大将军?哪来的?”
“当然是卫大将军了。子长啊,你一门心思写作是不错的,但怎么能连时局变化也完全不晓得呢?你毕竟还是秩俸六百石的太史令啊,这位子多少人想坐就是插不进脚,你这样下去,难免不招人诽议。”
大人有些惊异,“我只想写我的东西。”
“你怎么还这样天真?”唐大人难得用了重的语气,看大人还一副冥顽不宁状,终于压低声音道:“霍光,霍去病的兄弟,如今被上面想起来了,做了奉车都尉,享受光禄大夫待遇;你难道忘了当年谁害他年纪轻轻却被打发到皇陵守墓?”
过去一刹那间当面扇过来,那铁芭蕉那朵花那赤红色的庄严背影——司马迁手里的书简“哗啦”声掉在了地上,滥俗的疼痛再次大刺刺地击中他,让他的手无力,让他只能背过身,背对人们,弯曲膝盖做出拾捡的姿势。
以掩盖他的手指是在多么滑稽地抖动,他甚至要把他们都抠在一起,绞弄着,才能绞杀失魂落魄的过去。
“以前的事,是我错了。”他愿意认错,他可以再不顶撞他们,不碰他们。那样的话,“就能放过我了?你也知道他们是豺豹一样的东西。‘太史令’啊,这个铜印又有什么了不得?只是,待那些村家小儿能寻到比我司马迁更杰出的人再来抢过吧。只要他们寻得到。”
终于站起来。挺直膝盖。发出洪亮的声音。俯首无愧于天地祖宗。
父亲临终前,他跪地起誓:一定要接着做太史,千万不能忘记父亲一生希望写出一部通史的愿望。
有一度,他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坚持。如果他明了他的。
但是这样的希望,有多么滥俗,当事人也只能装做从未发生过。
芭蕉已被无心栽种的他亲手折断。
司马迁转过身,拿着他失而复得的简,目光濯濯看着自己的朋友和书童,他们也在看他,是啊后世还会有很多人在注视着他,他要做的只是屹立不朽。
十月初八,好日子。
办喜事的人吹吹打打从门前走过。孟如尝捞了不少喜糖。
到晌午的时候,远远跑来了个叫小满的人,一头的汗话都说不利落,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苏文苏公公派来的,有急事请大人去帮忙。
“小个子,声音尖尖,细皮嫩肉,果然是苏大人派的工。”孟如尝很不想去,站旁边看大人在画星云,一笔一捺正量得仔细。
听完他话,大人立刻就放下手中笔,把手洗了,连个随身物件都忘带急着出去帮忙。孟如尝好恨好恨姓苏的!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啊,咬牙跺脚还是仔细锁好门,背个小布包袱去追他家大人。
先是大雾,山岚海气。
隐隐绰绰,鼓声疾点。
波涛来了。
人立其中,头裹红绸,身佩金刀,威风凛凛。
忽见远方出现两盏明灯,猛虎长啸——
逼近里,伐鼓叫呼,卷起满天飞叶,翠绿青竹在咆哮中战栗。
人做搏击状。伏虎。
片刻静止之后,猛虎腾空而起,向人身就扑了过来……
鸣笳一**传来,传遍整个山岗,在血腥的黑夜里飘荡。
黄公善施法,来东海降服白虎,可惜法术失灵,只能与虎两两角抵——
虎搏龙拏。扭搏里异常激烈。
鸟兽尖利叫声,破空入耳,呼呼生风。
这紧张,一刻不得畅。
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人被虎杀。
灯光俱灭。鼓勇助欢,“人”与“虎”一现高下,全场顿时欢呼雷动。
——这还只是预演。
太监小宫女,手艺人,吹笙击鼓的,在旁上茶点的小丫鬟,也学“黄公”扎了红襦在旁热场空翻打滚的,他们都停下来,鼓掌着热闹围着兴致勃勃看着,显出很快活开心来。
舞台上大场面,甚至还有逼真的山水竹岚,他从未见过这肖像原图的道具,甚至连白虎衣裳的花纹他也是刻意全抹了去,果然实物在雾气里更加恐怖紧张。
舞台下,这些班子都是从哪请来的师傅?
一片更宽的地方,顶上明晃晃宫灯,还有水汽没散开的味道。戏服一叠叠架着,天然隔开了空间。金黄色的,沉红的,层层幔的纱艳丽丽蓝殷殷俗辣辣的秀过来,一头一脸黏的濡湿。
却是张明媚的脸蛋描了半天眉,一边轻盈盈低着嗓子念奴家。
——那里的把势吆喝来去起伏,是带鲁地汁味的土腔。这样的一幅幅,原本本的画卷,苏文花了不知有多少心思。
司马迁像土老冒一样转着圈,打量这些新鲜玩意,拍击的水花是锣敲出来的,一连串一样身高的小伙子在练习着猴群攀越戏耍动作,还有武者身上奇异的花纹刺青到底是什么形状?
他吃惊,也感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