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采发现,他的这边危险了。
理学所奉的气说,结果自己却解释不清楚,反而被对手剖析详尽。
这在外人看来,毫无疑问,理学成了欺世盗名之说。
一旦传播开来,理学将会被彻底打入泥尘,再无翻盘的希望。
本来心学压制理学的那一段时间,就已经让他们这些人难过的很了,当然不想再回到那样的岁月。
张采决定抛弃“气”之争论,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黄兄所言果然精妙,诸位所学,亦有独到之处。然天下大道,无外乎经义。不研经义,何以明道?不明道,何以行理?经义之深奥,非宿儒饱学之士不能解。此这乃我辈士人之责,黄兄不可不察也。”
张采说了自己的观点。
天下间最大的大道都在儒家经义文章里,欲求大道,则必须苦心钻研经义文章。
这些经义文章太高端了,普通百姓怎么可能看的明白?
因此只有我们这些读书人才能掌握,然后以此来教化世人,使得大道得以传播。
这才是正途。
可黄宗羲的反击犀利非常。
“南郭先生谬矣。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先贤经义,亦不过慕天道而作。然天道浩如烟海,我辈岂可裹足不前,只专注一隅?”
张采说儒道即天道,黄宗羲则说,天道即儒道。
两种说法,看似相差仿佛,其实乃天地之别。
张采是用儒学一家之言代替了所有的至理,不信奉儒学,就是歪理学说、邪门歪道。
但黄宗羲阐述的清清楚楚,儒学只是天道至理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尚有更多的至理还没有被发掘。
因此人们不能故步自封,应该勇敢探索,这才能掌握越来越多的至理。
他的理论非常正确,而且无懈可击。但是带来的一个严重后果,便是沉重打击了儒学的权威性。
宋徵舆险恶问道:“依黄兄所言,难道法家亦是天道吗?”
这么点小伎俩岂能暗算到黄宗羲,黄宗羲随即反攻。
“那以宋兄之意,大明律需不需要恪守?”
“你……”
宋徵舆哑口无言,节节败退,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法家为例,妄图将黄宗羲打成儒学叛徒,然后纠集更多的人、更多的声音对黄宗羲口诛笔伐。
但黄宗羲的反击更加吓人。
你质疑法家不是天道至理,那好,《大明律》作为律法,自然是承袭法家之作。
你质疑法家,就是质疑《大明律》。
你质疑《大明律》,你就是对太祖皇帝不敬。
你想要造反吗?
这还不算,黄宗羲又找上张采。
“据闻南郭先生对易颇有心得,敢请教,易之成书,在孔圣之前否?”
毕竟往昔东林诸贤也不是没有把持过朝堂,但效果呢……
真正导致江山、社稷、百姓穷困日甚的根源是什么?
这才是士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黄宗羲毫不客气,目标直指张采。
“南郭先生与西铭先生提倡实学,舍功名而求真知,复得学问真谛。此言善否?”
张采表面沉静,内心突突,浑没想到黄宗羲的攻击这般猛烈,几乎指着他的鼻子了。
可黄宗羲所言,正是他和张溥的言行,他也不能否认。
再者,张采暗自思量,也不觉着自己的言行有何错处?
方今士林,确实有不少人一心功名,读书上投机取巧,不解真意,只为了应付科考。
他和张溥号召士人摒弃功名观念,回归到做学问的本质上来,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惜,思想境界上的差距,让他片刻的心安理得再次被摧残。
黄宗羲声如大吕洪钟,波及四野。
“然故纸堆里能求得什么真学问?微言大义学的再多,能为农事增产否?能强军灭虏否?能抗灾避害否?”
一连三问,直指核心。
张采、张溥的所谓实学,所谓的重实践,不过还是遵照儒家经义里的条条框框的狭隘之举罢了。
这些学问,不能让农业增收,也不能建立强大的军队平灭外敌,更不能抵抗天灾。
而饥肠辘辘的百姓、虎视眈眈的后金、连绵不绝的天灾,恰恰是这个明末所有人的头顶阴云。
黄宗羲自信满满,知道张采也好,复社也罢,无人可以反驳自己的观点。
儒家学说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煌煌儒学烟海,绝找不出一丝一毫实用之学。当迫切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时,便是空泛务虚的儒学抓瞎的时候。
而这,才是刘宗周所讲“务实”的精义所在。
张采等人如果敢在这些领域来和他辩驳,只怕黄宗羲要大笑三声,统统将这些人打翻,还要再踏上几脚,让他们死透。
果然,张采等人全都被镇住了。
因为他们均被黄宗羲抓住了要害。
事关民生、生产、财富等实用领域,他们这些人毫无建树。
莫说农业增产,只怕秧苗这些人都分辨不清。
即使他们懂得农事也于事无补,因为谁都清楚,农事并非儒学。
现在黄宗羲要他们从儒学的文字里来解决这些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哪怕他们把所有的儒学巨著都翻烂了,甚至把孔夫子从千年以前请出来,还是解决不了。
没有本质论和方法论加持的儒学,就是一尊好看的沙雕。
现实的大风吹过,不免崩塌离析,露出了空虚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