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摆摆手,说磕头?磕什么头?他为什么要给我磕头?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
父亲哑然,很难堪地从水坑里捡起香烟,抽出一支来,香烟身体暴涨,还湿嗒嗒地落着泪。
这?父亲伸出捏着香烟的手为难地说。
屋檐下的扬了扬手里的烟锅子说,我抽这个。
我、父亲,还有我未来的黑脸师傅,三个人就僵立着,谁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么说这始终是他的地盘,所以他的面目始终都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也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像个刚煎好的鸡蛋,有些耀眼,我未来的师傅就用手做了一个凉棚,看了一会儿太阳,又缓慢地填了一锅烟,把烟点燃后,他终于开口了。
哪个庄子的?他问话的时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亲,但父亲对他的傲慢却欣喜如狂。父亲往前走了两步,说水庄的,是游叔华介绍过来的。父亲把游叔华三个字作了相当夸张的重音处理。游叔华是我的堂伯,同时也是我们水庄的村长。
我听见唢呐匠的鼻子里有一声细微的响动,像鼻腔里爬出来一个毛毛虫。他继续低头吸烟,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看见游村长的名号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亲就沮丧了。
多大了?唢呐匠又问。
我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父亲的声音就响箭般地激射过来:十三岁。比我准备说的多出了两岁。怕唢呐匠不相信,父亲还作了补充:这个月十一就十三岁满满的了。
唢呐匠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个坎。唢呐匠说。
知道知道。父亲答。
这娃看起来不像十三的啊。唢呐匠的眼睛很厉害。
这狗东西是个娃娃脸,自十岁过来就这样儿,不见熟。
嗯!唢呐匠点了点头。看见唢呐匠表了态,父亲的眉毛骤然上扬,他跑到屋檐下战战抖抖地问:您老答应了?
哼!还早着呢!
我原本以为做个唢呐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个师,学两段调儿,就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道道还真不少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瓢,水瓢是个一分为二的大号葫芦。唢呐匠递给我一根一尺来长的芦苇秆,我云里雾里地接过芦苇秆,不知道唢呐匠到底什么用意。
用芦苇秆一口气把水瓢里的水吸干,不准换气。我未来的师傅态度严肃地对我说。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着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牙咬得紧紧的,他的鼓励显得格外的艰苦卓绝。
我把芦苇秆伸进水里,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人,唢呐匠的眼神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而平静,像我面前的这瓢水。
我提了提气,低头把芦苇秆含住,然后一闭眼,腮帮子一紧,一股清凉顿时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咙。我睁开眼,看见瓢里的水正急速地消退,开始我还信心满满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时候,气就有些喘不过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不光气上不来,连脑袋也开始发晕了,胸口也闷得难受,我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亲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的。
终于,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着头大口地喘气。我又看见太阳了,是个煎煳的鸡蛋。
等太阳重新变成黄色,我听见父亲在央求唢呐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亲带着哭腔说。
他气不足,不是做唢呐匠的料子。
他气很足的,真的,平时吼他两个妹妹的声音全水庄都能听见。
唢呐匠笑笑,不说话了。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过来了,他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地抄起桌上的水瓢,劈头盖脸地向我猛砸下来。
你个狗日的,连瓢水都吸不干,你还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脑门上,我听见了骨头炸裂的声音。我高喊一声,仰面倒下,太阳不见了,只有一些纷乱的蛋黄,还打着旋地四处流淌。
怎么样?他叫的声音够大吧?气足吧?父亲的声音怪怪的,阴森潮湿。
我努力睁开眼,又看见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水瓢。
叫啊!大声叫啊!父亲喊。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不成唢呐匠怎么会令他如此气急败坏。
正当我万分惊惧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父亲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