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老太婆把烟枪递给了身后一个丫鬟,然后缓缓坐起来。
“认错了没有啊?”
她苍老的声音还带着股粘腻的味,仿佛她刚才抽的烟一样。
雪兰忍着那种憋屈感,给她磕了个头,小声学着三姐教她的话。
“五姐知错了,惹得老太太难过,以后好好听话,再也不敢了。”
老太婆倒也没有纠缠,也不知是不是大烟劲头太大的缘故,她眼角嘴边流下些亮亮的水迹,打了个呵欠后,她朝雪兰摆摆手,然后就躺下了。
雪兰小心的退出来,膝盖麻的根本走不动路,她跪了将近一个小时。
三姐还等在门口,看她全须全尾的出来,舒了口气。
“等会儿再给老爷和太太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三姐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脸,转眼却又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就快全黑了。
姐妹两个打着油纸伞穿过门廊,这大院四四方方的,分前进和后进,前进石头砖铺地,是规整宽阔的正房。后进是有花园和小池塘的精细院子,围了一大圈平屋,住着女眷们。
正厅的偏房在摆置晚饭,屋里点了许多油灯,灯火晃晃悠悠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在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八个穿着小花褂的丫鬟婆子忙着上菜布酒,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一张桌子只坐老爷、太太和几个男丁,一张桌子坐女孩们和一个回家的姨奶奶,最后一张桌子全是姨太太。
“老爷、太太,五姐来赔罪了,她整日念叨自己的错处,就盼着能给太太磕个头,万望太太原谅她人小不知事,饶了她这遭。五姐,快!给老爷太太磕头。”
李姨娘一见雪兰进来,就扯着她的袖子跪倒,噗通一声,动作之流利,让人叹为观止。
“免了,我可当不起,这要是再说了什么重话,五小姐又寻了死,我可就冤枉死了。”
正座上,一个穿着蓝缎棉袄的女人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不阴不阳的说道。
“快,给太太磕头。”李姨娘直接把雪兰的头按在地上。
她的力气很大,雪兰几乎反抗不了。
作为现代人,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其他人总有种尊严受辱的感觉,何况她往这饭厅里一跪,简直就是跪了一屋子的人,给一屋子的人磕了头,她还看到有人悄悄翘起了嘴角。
不过形势比人强,在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境况下,她除了沉默的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心一横,眼一闭,雪兰‘吭哧、吭哧’磕起了头。
“五姐错了,真的错了,求老爷太太宽宥……”真是话怎么可怜怎么说。
“行了,快吃饭吧。”
最后,一个威严的男声在雪兰连磕了十几个头后,才终于发话。
这之后,席面上就热闹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夹枪带棒的贬斥雪兰和李姨娘。
“不是咱们说她,脾气这么坏,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得了,传出去咱们一家子姑娘的名声都得败坏了。”
“说一句不中听的,就去寻死,哪个好人家还敢要啊?”
雪兰本以为李姨娘是个火爆脾气,谁知她笑吟吟的,再难听的话,她也跟着附和一声。
“可不是嘛,这孩子就该教训。”
雪兰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桌面上一共十菜两汤,有荤有素,菜色鲜亮,只是看着,肚子里就仿佛长了虫,来回蜿蜒,咕噜作响。
本想大吃特吃,却发现身边的妹子们都是小口轻开,连咀嚼喝汤的声音都没有,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两盘。各个挺胸抬头,动作小心,不像在吃饭,倒像在开会。
于是,雪兰也只好扒拉饭粒,最多夹一筷子面前的芹菜。她整天待在屋里的时候,还有肉菜稀粥、热馒头呢,这饭吃的真叫别扭。
用过饭回到屋里,李姨娘就摔了茶碗。
“气死了,看你都造了什么孽!”
“别气了,姨娘,她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心,还不是她们挤兑的太厉害……”三姐劝道。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雪兰这才知道,刘五姐是真被气的跳了池塘。李姨娘原是堂子里的女人,红角出身,专唱小生,也不是什么良人,叫刘老爷看中,抬回了家。
这家里的姨娘,就她名声不好听,不光是姨娘中间,就是姐妹间也暗骂这小姑娘是口子养的。结果那天比她小两岁的六姐当面叫她,她和六姐撕扯,滚在了地上,于是被太太命人按在地上抽了几尺子。
“你不服什么?六姐还说错你姨娘了?”太太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把这要面子的小姑娘逼得跳了池塘。
雪兰觉得很奇怪。
这一家看似规矩很大,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可是却又乱糟糟的。
后来才知道,这刘家不过富了一代,旧时是开米行铺子的,民国初年却突然发了家,于是也想学那些官宦书香家的做派。刘老爷不但花钱在政府里谋了个官职,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念大学,女儿们送去学校读书识字。
刘五姐这个小姑娘受着大家闺秀的新式教育,却活在妻妾成群的封闭家庭,简直是心气高和身份低的完美结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