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答道:“徐阁老,学生却觉得这朝贡只有恩,没有威。‘既畏兹威,惟慕纯德,附而不骄,正心翊翊。’
只有真正的恩威并施,才能故而‘言畏威怀德,皆来宾附,无敢骄怠,尽虔敬’。
且海外诸藩,皆蛮夷之地,不治经义,不明圣贤,粗鄙贪婪,不讲信义。每次来朝贡,真以为他们是臣服大明,仰慕上邦吗?‘苟欲中国珍货,非为畏威怀德’。”
不愧是状元公,引经论据,信口拈来。
议事堂沉寂了一会,郭朴说道:“正因为海外诸藩荒蛮无礼,我朝才要多施恩德,广布德泽,美教化,移风俗”
李春芳马上接了一句:“郭阁老是谦谦君子,心忧圣学,牵挂万民教化,在下知道。可是大明诸多粗鄙黔首,我们都还来不及教化,海外诸藩那些非大明子民,我们就暂且顾不上教化了吧。”
嗯,徐阶感觉到不对。
一向温和中平的李春芳,今天怎么突然神勇起来,一个打两个,面对严讷和郭朴两位阁老,游刃有余。
肯定有鬼!
徐阶脑子把所有的信息全部过了一遍,隐约抓到了某些东西,可是想伸手把它抓在手心里时,却突然不见了。
那就没错了,这件事肯定是世子,嗯,现在是皇太孙,他捣鼓出来的。
自己伺候皇上二三十年,还能摸到皇上的心思。
太孙的心思就无迹可寻了。
异军突起的太快,接触得太少。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让李春芳把话说完,彻底看清楚太孙的意图,再做打算。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开口。
“严阁老和郭阁老都是老成持国之言。尤其是海外藩国朝贡一事,关乎国体,不是随便一句友好访问就能打发的。
鸿胪寺,嗯,他们现在更多在朝会和吉凶仪礼之事上,忙着操办国家大典礼、郊庙、祭祀、朝会、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等事。
以及外吏朝觐,与夫百官使臣之复命、谢思,若见若辞者,并鸿胪引奏。岁正旦、上元、重午、重九.皆赞百官行礼等事宜。
诸蕃入贡,反倒没有空去顾及。
礼部嘛.”
徐阶以前管过礼部,自然知道鸿胪寺现在几乎成了礼部的跟班,一切事宜皆仰仗礼部政令。
说白了就是礼部发话,鸿胪寺跑腿。
诸蕃入贡之事,鸿胪寺都不愿意接受,你觉得礼部肯接手吗?
难怪此前乱得一塌糊涂,原来没人管。
在大明,海商贸易的基础是堪合,跟朝贡制是息息相关的。
关乎国体礼仪的朝贡都没人关注,那堪合制的海商贸易,谁去管它?
海外藩国打着朝贡,拿着堪合来大明做生意。
地方接住了,往上报,结果六部九寺没一个吭声的,甚至都到不了内阁票拟。上面不出声不表态,地方谁愿意担责任?
自然是推得干干净净。
上下一推,没人管事,堪合制为基础的海商贸易就出大乱子,然后就引发了东南倭患。
徐阶眼睛里的精光一闪,太孙果然聪慧,他居然在层层迷雾中找到东南倭患的根源,就是海商贸易的放纵和混乱。
然后另辟蹊径地用牌照制暂时替代了堪合制,再结合水师武力,把混乱的海商贸易梳理整齐。
海商贸易井然有序,大家都能挣到钱了,海贼倭寇就成了夜壶。
被唾弃,人人喊打,自然很快就被剿除。
但牌照制替代堪合制只能是暂时举措,因为堪合制还牵连着大明朝贡制,这涉及到礼仪国体,马虎不得。
所以朝贡制不解决,牌照制暂替堪合制,早晚还是会出问题的。
想到这里,徐阶大概摸清楚了朱翊钧的思路,于是继续开口道:“子实,太祖皇帝定下的朝贡和堪合制,事关海外诸藩向我大明朝贡,礼仪国体,马虎不得。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徐阶直接把核心问题抛出来,看李春芳如何接招。
或者说,他想看看朱翊钧是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严讷和郭朴也品出味道,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春芳。
李春芳缓缓地答道:“徐阁老,严阁老,郭阁老,其实这件事很好处理,相当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