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都不宽裕,还挤出钱财来烧凉茶施舍给大家。
大家都含笑地跟他点头打招呼,海瑞扫了一圈,选了位六十多岁,跟他年纪相仿,看上去很精神矍铄的老汉。
“老人家,你今年高寿?”
“不敢当,今年四十六。”
海瑞有些尴尬,看着比自己还要年长,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被苦难压迫得如此苍老,继续开口问道。
“在下姓李,请问贵姓?”
“李老爷,小的姓吴,族里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吴九。”
“吴九,你是哪里人?”
“曲阜吴家庄人。”
“哦,那你家里几口人?”
“唉!家里快没人了。”
海瑞一愣,“怎么了?”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快要饿死了。”
海瑞追问道:“家里就没有壮年吗?”
“有两个儿子,大的平日里要没日没夜地给孔家种地,其它事也断不了。
一会给孔家修葺府邸,一会要给孔家修牌坊,一会要修葺城墙,一会要疏浚河道。官府、孔府,什么活都摊派到他头上,没有一刻歇息,生了病也要咬着牙硬撑,结果活活累死了。
小的刚成家没两年,去年腊月孔府年祭缺几条大鲤鱼,什么与礼不合,上面的老爷一声令下,下面的管事如狼似虎,逼着佃户们大冬天的凿冰下水,给孔府捕捞鲤鱼。
我家老二也被逼得下了水,冻坏了身子,现在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
海瑞右拳紧握,又缓缓放松,开口问道:“难道孔府不管?”
“管什么?都是佃户们感念主家恩德,主动下水捕鱼,跟孔府无关。这是县里老爷和地保老爷们说的原话。
我家世世代代是孔府的佃户,要是恶了孔府,今天把田地收了去,明天我们就得饿死。”
“那小哥你这是?”
吴九流着泪说道:“家里太苦,老大家的只好改嫁了,少个人吃饭就多个人活下来。留下两个娃,都才七八岁,天天跟着我们老两口下地,也干不了什么活。
老二家的要照顾躺在床上的老二,还有两岁的娃要养活。这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我趁着秋收还有一两个月,去泰山进香许愿,求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开恩,赐我一家老小一条活路。”
说着吴九摇晃着挣扎起来,海瑞惊问道:“吴九,你这是干什么?不再歇息一会,跟着大家一块走?”
“不了,我得早点赶路。九女关要收过关费,我走山路绕过去,能省点算点。”
旁边有乡人说道:“吴九,那条山路不好说,猎户说有狼。还是走九女关,给孔家交点过路费好了。”
吴九想挤出一丝苦笑,可脸上愁苦太多,根本挤不出来:“交不起啊,有狼也得去。遇到狼,多少还机会逃得一条生路。
可这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我们一家一点活路都没有。”
海瑞站在凉棚外,看着吴九远去的背影,紧握着拳头,太阳穴上的青筋暴现,一直等到吴九的背影在山脚转过不见,才回到凉棚,一脸悲愤地对田生、张道说道。
“当年孔夫子在泰山侧哀叹苛政猛于虎,进而寻求仁政亲民大同之道。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子孙后代千年后欺凌乡里,凶狠赛过虎狼!
可悲可恼可恨啊!”
田生说道:“老爷,听闻当代衍圣公常年居住京师,在太学求学,尚未回乡。孔府由其它房执事。”
海瑞看了他一眼,喟然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为尊者讳。当代衍圣公远居京师,曲阜孔府这些腌臜事都是其它房执事所为,他毫不知情,是不是?”
田生和张道对视一眼,面露尴尬。
衍圣公,天下读书人敬仰的楷模,真要是爆出荼毒乡里,如狼似虎的丑闻,真得叫人情何以堪。
“当代衍圣公已经二十多岁,不是幼冲之年。他享受着孔府的锦衣玉食,口口声声却说对这些锦衣玉食的来处一无所知。
如此糊涂之人,如此毫无担当之人,也配叫衍圣公?”
田生和张道听出来了,海青天心里起了三昧真火,动了真怒!
两人唏嘘不已。
此前在河南东边州县微服私访,就听说过东边山东的情况,说世家豪右侵并土地,鱼肉百姓,尤其是以曲阜孔府为烈。
有人称道,山东近半土地在孔府名下,近半百姓是孔府佃户。
以为人云而已,想不到进入兖州,亲眼一见,孔府在地方作威作福、荼毒百姓还超出了传言。
这就是孔圣人的后裔?!
难怪天下世风日下,儒生士林从根子上就不正啊!
喝了凉茶,休憩得七七八八的百姓们三三两两站起。
“走了,走了,赶早走,尽早过了九女关。”
“听说孔家要涨过关费了。”
“又涨,为什么?”
“还不是看着过关的人多,想狠狠捞一笔。”
“坏良心的玩意啊!”
议论的话随着风吹过来,飘进海瑞的耳朵,就像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脸上。
他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转头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