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广生听出来,“老哥,你的钱没凑够?”
牢子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不想让你做好人。以前我老实本分,该拿的才拿,黑心钱是一文不敢拿。
现在好了,为了子孙能应文武试,能从军入仕,拼了老命也要脱了这个贱籍。唉!这世道,就没好人活的道啊!”
走到里面一处监牢里,里面关着六人,有老有少,都分坐在两边,把中间最宽敞最干燥的地方让给一位盘坐的年轻人。
“杨鹏,有人看你来了。”牢子敲敲了栅栏,开口道。
“嘿,终于有人来看老子。”那人站起来,从昏暗里走出来,出现在摇曳的灯光中。正是王一鹗亲兵队长,义父杨顺的幼子,亲如兄弟的杨云鹏。
他一眼就认出海瑞和胡广生,脸色一阵变幻。
胡广生抢先说道:“臭小子,几个月不见,不认得你胡大哥,还有你李大爷了!”
杨云鹏讪讪地说道:“嘿嘿,我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李大爷和胡大哥你们来了。”
胡广生继续说道:“我们受你兄长所托,前来保你。说说吧,惹到谁了,被关进这里来了。问清楚我们好打通关节。”
杨云鹏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我原本在这里收山货收得好好的,都准备好行李要打道回府了,结果在九女关遇到韩家四少爷强抢民女,我一时没按捺住,拔拳把韩老四捶了一顿,然后被抓进这里来了。”
胡广生转头问牢子,“老哥,你知道韩家是谁吗?”
说着话,悄悄塞过去一块银圆。
牢子把银圆往袖子里一缩,“韩家?我们泗水县好几位韩老爷。杨鹏,你再说仔细点。”
“他爹人称韩屠夫,他个狗日的装模作样的装韩老爷,他自称韩四少爷。”
“哦,东门韩屠夫。以前是屠夫,只是靠杀猪发点小财,吃口饱饭。前年他家闺女被孔府三房老爷收做了妾室,马上就发了,买地置宅院,霸占了东门菜市场的肉摊档,东门进来的猪肉,必须在他那里卖,不让去别地卖。
去年还成了孔家在泗水的庄头之一,代收部分租子,更加不得了,请秀才取了字,换了襕衫直缀,端起来做老爷。他家老四,最坏不过,这两年仗着他姐姐,除了人事,什么坏事都干尽了。
杨鹏,你打了他,这事好办,也不好办!”
海瑞和胡广生一听,知道此事有玄机。
递了个眼色,胡广生对着监牢里的杨云鹏呵斥道:“小子,你尽在这里惹是非。现在你犯事的原委我们也知道了,现在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小子老实在里面待着,不敢再惹事了。”
杨云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黑着脸的海瑞,心里一咯噔。
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把这位都给招惹来了。
不过也好,这位一来,看你们山东还怎么清静,看你狗日的孔家还怎么逍遥。
他连忙答道:“李大爷,胡大哥,请放心,我绝不惹事,我老老实实蹲在这里当孙子!”
转出监牢,在院子里见到阳光,胡广生觉得心头一暖,在监牢里沾惹的阴晦之气,被阳光一照,似乎都退散了。
但海瑞心里越想越火。
想不到顶着至圣先师招牌的孔府,居然祸害地方、荼毒百姓到了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地步。
孔孟之乡,被这些混账搞得腥膻遍地!
胡广生趁着那块银圆的热度问道:“老哥,我家杨鹏打了韩家老四,怎么个好办又不好办?”
牢子迟疑一下,最后还是心善,开口说道:“韩屠夫窜得太快,又喜欢装斯文,非要往儒生士林里凑,可县里的先生老爷们都不喜欢他,嫌他粗鄙。
县里的县尊老爷,县丞主簿,各房案首和书办老爷们,都不喜欢他,进而也不喜欢韩四。你家杨鹏打了韩四,县里的老爷倒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韩屠夫连着孔家,这关系有些棘手,所以那些老爷们要价就不低了。”
说完,牢子摇了摇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还是继续去找齐老大,他人面广。你们要是舍得花钱,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家侄儿保出来。”
胡广生连忙又悄悄给牢子塞了一块银圆:“老哥,我家杨鹏在里面,还请多费心照应一二,少受些委屈,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牢子眼睛一亮,右手往袖子一缩,眉开眼笑,“好说,好说!你放心了,保证吃不了委屈!”
走出县狱,从巷子里绕到县衙正门,从正门看进去,可以看到院子里立着一块石碑,这是大明所有县衙都有的石碑。
太祖皇帝定下的戒石碑,正面是“公生明”三字,后面是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海瑞往里面看了一眼,转头对胡广生恨然说道:“公生明这三字,立在这里真是天大的讽刺!
孔孟之乡,这就是天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孔孟之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