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死寂。
隔了一会,张苍才继续道:“李斯跟我都没有自己的思想,依旧沿袭着夫子之学,因而在我们身上,儒即是法,法即是儒是适用的。”
“但像韩非子这般,早已摆脱儒学束缚,初期读商、管之书和孙、吴之书,中期学儒墨,后期学黄老,而后专研‘性恶论’,集百家之所长,成自家之言者,儒即是法,这个说法对他并不适用。”
“这一点《韩非子》可明证。”
“《韩非子》一书从始至终都跟儒学背离。”
“在夫子眼中,儒学是需要法理学或法治学说的,法制与礼制是儒家治政的两个不同侧面,需要相辅而行。”
“但韩非子不同。”
“他坚定认为法是法,儒是儒,两者不能并兼。”
“甚至还提出儒以文乱法之言。”
“韩非子是从儒入法。”
“自成一系。”
“不过这也跟韩非子始终未得重用有关,他虽学富五车,但一腔才华,并未得到真正实践,很多想法只流于书籍,并未得到真正的落实,也没有跟实际结合,最终只是水中月、雾中花,理论有余,实践不足。”
“难言优劣。”
“这或也是韩子的不幸。”
张苍轻叹一声。
对于韩非子,他很是敬佩。
他自认才华横溢,就算是李斯,也不放在眼里,但对韩非子,却不敢有丝毫小觑。
荀子门下弟子众多,才华横溢者更众。
而荀子的存在,犹如一座巍峨高山,将他们牢牢的笼罩着,他们受其利,却也被深深困在了荀子思想之中。
但韩非子却能摆脱荀子影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走出自己的道路,属实惊艳绝伦。
他自认自己做不到!
正是因为仰望过荀子这座高山,才知道登临甚至超出这座高山之艰难。
难于登天。
张苍收回心神。
他看向扶苏,已猜到扶苏的真实想法,缓缓道:“公子是想问大秦日后会行儒还是法吧。”
扶苏郑重的点了点头。
张苍坐回自己的位置,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但经过上次公子提点,我下去思考了一下,正如嵇恒所言,大秦日后恐会行‘君儒臣法’。”
说完。
张苍慌张的看了看四周,快步的回了自己位置。
扶苏心神一凛。
经过张苍的讲解,他已全想明白了。
秦儒疏离,秦儒相轻。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从来就不待见儒家。
过去如此。
而今同样如此。
始皇从始至终就没想用儒家,只是想暂时安抚住儒家,然后用法制对儒家强行拔毛。
他也瞬间明白了嵇恒那句‘大秦要的是大秦的儒’是什么意思。
儒家根本是以‘礼’为核心的宗法制。
大秦根本不可能妥协。
大秦要的只是那层粉饰儒家的儒皮。
秦儒翻脸是注定的。
一通百通。
他之前还困惑的事,一下子豁然开朗。
什么君儒臣法,本质上就是法,只是披了层世人认为是儒的‘仁义礼智信’的皮。
想到这。
扶苏整个人瞬间精神。
但很快,他就眉头紧皱起来。
儒家对这些大义窃据太久,想从儒家手中夺回来,谈何容易?
而且法制下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是什么模样,没有人知晓。
也没有任何经验可吸取。
稍有不慎,就恐为儒家影响,到时反倒会由法入儒。
扶苏看向张苍,急忙问道:“这套儒皮法骨的门面,张御史可有眉目?”
张苍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一套体系只是草创,无任何借鉴可言,过去天下变法,皆为富国强兵,因而变法者主要着眼于耕战之世,所以制定的律法,只适应于战时争霸,不适应于安定民生稳定国家。”
“天下从乱到治。”
“而今想将法从战时转到和平之时,非至人能达到,而今的天下,已没有那个条件。”
“大秦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我担心的是‘儒之教化’,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到时恐真就成全了儒家。”
“若真那样,恐非天下之幸。”
张苍沉沉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