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偏僻小屋内。
嵇恒跟季公子相向而坐。
案上摆着一壶浊酒,一盘早已切好的羊腿肉,两个较为粗制的锅盔,铜盘上还摆着一个灰蒙的陶罐,罐中装着的是用盐腌制好的肉酱,味道很重。
在秦朝,像案上摆放的丰盛饮食,唯有公乘以上高爵才能吃到。
寻常人根本没资格。
嵇恒微微颔首,并没什么讲究,就这么吃了起来。
季公子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嘴中一直念叨着,上次嵇恒无意道出的‘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似对这句话很有感觉。
浊酒入肚,腹中生出一股热气。
嵇恒这才缓缓道:
“周秦间为天地千古一大变局。”
“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国其君,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
“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有篡弑相仍,祸乱不已。”
“再并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实不得不变。”
“于是......”
嵇恒抬头,看向了远处天穹,空中仿佛多出了道道霹雳,在制止他继续开口。
恍惚间。
他想到了自己第二世。
第二世时,他为后周大臣王朴。
借着后世记忆,他在天下予取予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有神人相助,帮助周世宗几近横扫天下,可惜因泄露太多天机,最终跟周世宗齐齐暴毙,后周也因此被逆臣篡夺。
功败垂成!
“于是什么?”季公子好奇问道。
嵇恒沉吟片刻,重新组织语言,继续道:“于是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角群雄而定一尊。”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天下之一统,实乃‘势’‘气运’‘天之变局’为之也!”
“然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非一时难剧变。”
“因而......”
嵇恒看向天穹,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第二世时,他因泄露天机夭亡,但这一世,他就没想过去匡扶天下。
“这是儿臣失察,请父皇恕罪。”
嬴政面色漠然。
让人根本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他十三岁即位,在位数十年,听过太多咒秦、骂秦、怨秦、恨秦的话了,就是刚才踏入牢狱,四周对自己、对大秦的咒骂之声,又可曾少过?
隔墙。
季公子在愣了一阵后,终于是反应过来,面露愠色,拍案怒喝道:“嵇恒,大秦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罪犯,是我让你能吃好喝好,我是让你讲大秦过去的丰功伟业的,不是让你来对大秦评头论足的。”
“你没这個资格!”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揽入怀,仰头倒灌入口。
双眼惺忪道:“你不是让我讲‘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吗?”
“我本来是不欲多说的,只是方才想通了,我命不久矣,又何必去顾虑太多?”
“变革者何?”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不过这些对大秦尚过于遥远,因为大秦连这个乱世都未终结。”
“胡说八道。”胡亥愤然起身,满眼怒火。
“胡说八道?”嵇恒摇摇头,神色轻叹道:“你太高看大秦对天下的控制了,大秦眼下只是空有一统之名,并无统一之实。”
“打天下跟治天下是两回事。”
“天下一统之后,新建的帝国必须完成从一个军事国家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也意味着,大秦唯有将关东六国的文化、制度,完成彻底的社会整合,如此才算真正终结了乱世。”
“但大秦立国近十年,现状又是如何呢?”
“黔首未集及旧贵族乱法之事,并未得到一星半点的解决。”
“这难道能被称作终结了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