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湲摆首道:“太后嘱我陪你的,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何况东阁还有阿滢在伺候着……”
她说的阿滢是指隆祐宫另一侍女押班郑滢。话虽如此说,王湲目光仍不自觉地飘向了东阁,显然十分关心那里的情形。
她这点小心思大概也被西阁守门的小黄门看出来了,小黄门暗自偷笑,旋即又正色对她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姐姐且带沈内人同去东阁看十大王作画,我留在这里候着,若太后传宣沈内人,我再飞奔过去通知你们,你们再赶往大殿便是。”
王湲双眸一亮,觉此计可行,遂邀蕙罗同去,蕙罗推辞,那小黄门便随王湲劝道:“沈姐姐还是去罢。太后让你在这里喝茶,只是想留你稍候片刻,其实你只要不出这宫门,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说着还不停朝蕙罗眨眼,目示王湲。蕙罗也知道王湲一心想往东阁,但若自己不去,她未便离开,最后也只得应承,随她去了。
到了书斋前,那里守门的小黄门见了王湲正欲施礼,却被王湲止住,以指点唇,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牵着蕙罗,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二人穿过里间六角门楣与镂花内屏,便看见了正临窗作画的赵佶。
室内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赵佶穿着一袭白色襕衫,头上戴着翻折如瓦状的方形黑儒巾,脑后有两根巾带,飘垂为饰,是寻常儒生的装扮。他手持画笔,不言不笑,神色异常专注,时而抬目观察案上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时而敛眉低首,运笔在面前画中勾描点染。
此时的他又不同于此前给蕙罗留下的几种印象,看上去就像个雅擅丹青的年轻士子,正沉浸于他笔端画意中,白衣翩然,俊雅秀逸,清亮的双眸竟浑然不染半点俗世尘影。
一位与王湲年龄相仿的姑娘侍候在赵佶身边,亦作殿直装束,身形秀丽,亭亭玉立,眉目间有书卷气,此刻在为他洗笔调墨,也一直关注着他的作画过程,一举一动从容轻柔,姿态娴静端雅,唇边始终系着柔美的微笑。
这姑娘便是郑滢了,此前她经常去福宁殿传递太后讯息,蕙罗也认得她。眼前这般情景无异于红袖添香,赵佶有时侧首,与她目光相触,两人便相对一笑,旋即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和谐,有一种不须言传的默契,显然是如此相处惯了的。
蕙罗怔怔地看着,心像是被注了水一样,一点点往下沉,鼻中也有些酸酸的,好在没忘记身处何处,便竭力控制着,强把那一缕泪意压了下去。怕王湲留意到自己的异状,蕙罗又偷眼看她,发现她也在盯着赵佶和郑滢看,嘴角有上扬的弧度,但眼神中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和悦之色。
而那两人作画的作画,看画的看画,都没感觉到蕙罗和王湲的存在。赵佶又画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对郑滢道:“今日这幅,阿滢姐姐觉得如何?”
郑滢含笑道:“十大王笔力快健,设色鲜润,这画自然是好的。但画中人面目与白玉观音太过相似,倒略失神韵。”
赵佶问她:“是孃孃让我依照白玉观音的姿态作画,为何相似反倒不好?”
郑滢解释说:“道释画像与众不同,重在表现神佛仪容风度,以供世人瞻仰,其中神韵便尤其重要。而凡俗之人勾勒神佛,往往神态羞涩,终不似真。这尊白玉观音虽好些,但也不够闲雅安详,似婢作夫人。何况白玉观音已是他人作品,面目神情是玉工按自己心意琢成,十大王若刻意摹仿,与寻常画工何异?太后要大王作画参照白玉观音,意在取其体姿手式,而眉目神韵大王若自己构思绘出,这观音仙家气骨必非玉工作品可比,也更能惬太后圣意。”
赵佶顿悟,朝郑滢郑重一揖,道:“多谢阿滢姐姐教诲。”然后扯下那幅已染彩设色、只差勾花点缀的画作,扬手便撕。
郑滢立即去夺他的画,阻止他撕下去:“都快画好了,又毁它做什么?”
赵佶尚未回答,王湲便他们身后笑笑地开了口:“让他撕。若不许他撕,明天他又该找什么借口来请阿滢姐姐指点呢?”
二人闻声回首,这才看见王湲和蕙罗。
赵佶先朝正向他施礼的蕙罗微笑点头,然后对王湲笑道:“某人就是爱损我,一日不说我几句坏话,便会觉得不自在。”
王湲冷笑道:“我这是损你么?我说的是实情。你这一幅观音像,画了都快半年了,总是画了撕,撕了画,不就为赖在这里请阿滢指点么?”
“技艺之事,我总是不厌其烦,精益求精。”赵佶负手踱至王湲身边,又在她耳边悠悠笑道:“某人总惦记着画观音的事,难道却忘了我当初为学一支曲子,也请你细细教了我半年么?”
这教曲子又不知是哪桩公案,王湲当即脸一红,先前气势荡然无存,须臾才又嗔道:“什么‘某人’、‘某人’的,好生无礼!以前不都是叫姐姐的么?”
“谁让你那么小!”赵佶朗然一笑,对王湲道:“你生得娇小,皮肤粉嫩,声音和语气都娇软得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做我的妹妹还差不多,这一声‘姐姐’让我怎么叫得出口?”
王湲嗤地笑出声来,斜睨他一眼,说了声“贫嘴”,然而一双杏眼含情脉脉,秋波潋滟,哪里有一丝斥责的意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