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发现,乱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乱,趴在水泥板上认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尚入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禁敬佩,满坑蛤蟆叫,就这一个是好学生。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家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不听。在旁边伏着身子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号哭起来。我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来到河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厮混,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干草收起。仔细一打量,不禁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见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白,倒也十分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学费。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了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父女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上学,总得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已不再哭,在悄悄整理着什么东西。“耗子”就着煤油灯头,又在看那本卷毛脏书,嘴里哼着小曲,估计情书已经发出。这时王全急急忙忙进来,说到处找我找不见。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爹来了,来给我送馍,没等上我,便赶夜路回去了。接着把他铺上的一个馍袋交给我,我打开馍袋一看,里面竟是几个麦面卷子。这卷子,在家里过年才吃。我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河边那个女同学,问王全那人是谁,王全说他认识,是郭村的,叫李爱莲,家里特穷,爹是个酒鬼;为来复习,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点点头。这时“耗子”搀和进来:
“怎么,班长看上那丫头了?那就赶紧!我这本书是《情书大全》,可以借你看看。干吧,伙计,抓住机会——过这村没这店儿了,误了这包子可没这馅儿了……”
我愤怒地将馍袋向他头上砸去:“*!……”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惊。正在沮丧的“磨桌”也抬起头,瞪圆小眼睛,吃惊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