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沫星子喷到脸上,宛如羔羊临死前喷出的最后一口气息,非但不恶心,反而带着些刺激快感。
但羊喷完就死了,石亓却还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整个人被按在地上,头却高高扬起,怒视着呼延巾,眼底没有一丝畏惧。
他确实是断定自己不敢杀他,呼延巾抹了一把,退后两步有些发愣。这小东西居然有恃无恐,完全是他没想到的。
原上男子十三射飞雕,十四降烈马,已算得成年人。然羯皇的小儿子众所周知,十七八还要问自己的姆妈讨奶喝。突然这么独身闯入帐子里,只说是不经世事犯蠢,孰料他成足在胸挑衅。
片刻后呼延巾让人将石亓从地上拎起来,按到一张椅子上坐着,见他犹在挣扎不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杀你”?说罢转身就拎了刀来,居高临下俯视着石亓,威胁里头带着不屑。
石亓看了一眼刀刃,身上动作渐歇。并非是为着呼延巾恐吓,他安静下来,更多是“拓跋铣不会杀他”这件事,是薛凌说的。
即使话是申屠易传的,可他仍能想象出薛凌在说这句话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安城偷粮,鲜卑脱身,她都曾这样与自己相对而坐,一边在桌子上用笔写写画画,一边伴随着嘟嘴皱眉各种小动作念叨。
此刻坐着想起那些,分明是那个杂种算计汉人,又算计鲜卑,如今算计到羯人头上,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连保着自己的命,还是要听她的。
“你杀了我父亲,羯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拓跋铣是不敢咬人的狐狸,必定要用我去镇服羯各部,你怎么敢杀我”?石亓愈说声音愈低,说完却猛地高声道:“拓跋铣呢,他怎么不在这,他去了哪?”
按梁以往的规矩,平城战起,第一时间应该知会安城。可霍云旸死了,宁城一团水火,孟行既直接往乌州传了信,自是早把安城忘到九霄云外。
因此胡郢并没得到消息说胡人已经打到了宁城,不过他即使知道了,这等事肯定也是瞒着石亓。申屠易亦是不知拓跋铣已经南下,石亓也就无处得知拓跋铣在那。
中原上御驾亲征是稀罕事,草原上打仗却从来是首领身先士卒。刚进来是气急攻心,也没特意惦记,现闹了一场,看拓跋铣还没出来,石亓这才开问。
呼延巾本以为石亓不动弹了是被吓住,听得他说完方知并非如此。不过,好歹这小东西是安静了下来。
群龙无首,又有大批空白原子多了出来,拓跋铣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完了,呼延巾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仅仅是何乐而不为罢了。
天亮之后,拓跋铣在准备最后一次攻城,昨夜石亓到达呼延巾处时,宁城周边已经开始有风声说胡人要撤兵了。
消息当然是拓跋铣主动放出去的,添了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信与不信都由得人去。这两日攻城进行了七八次,有夜间,有日中,不得其果是意料之中的事,倒也不甚恼怒。
清晨呼延巾来信说石亓已经在受伤了,另外拓跋铣猜汉人皇帝的任命文书应该已经到了宁城,这几日沈元州缩在城内只守不攻,多半就是缺那一纸文书。文书一到,汉人必会开城进攻,到时候伤亡太大就不值得了,不如早撤早安乐,给沈元州的恩德更大些。
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可能成千上万乃至数万人才叫伤亡,区区上百张脸完全不值一提。可宁城北城墙下尸体七零八散的,也堆了厚厚一层。
胡人没有打扫战场的习惯,沈元州又不敢擅开城门。再是天凉,血水腐烂和尸体灼烧的气味夹杂在一起,也许比一缕狼烟还远。
京中吩嚷也归于平静,两三天下来,该抓的,该杀的,都料理干净。大狱里门深强后,妇人骂街,小儿啼哭一概传不出去。
薛凌已经醒了好久,只是觉得周身疼痛动弹不得。先在原地躺了半个下午,又挪到平城城墙下靠坐着,嘴里嚼了大把的草根。
并没有狼来,野兽怕火。这把火,连天都烧着了,如何会有狼敢来。她在那从天明坐到天暗,从天暗又坐到天明。
胡人还没有撤兵回来,所以宁城守住了吗?难道沈元州没去?或者去了也没守住?申屠易究竟有没有把石亓弄回去?
她听不见宁城战鼓声羯,听不见京中退朝声急,听不见石亓与呼延巾力争声怒,她坐在平城底下,看着她终其一生想要回到的地方化作遥不可及的烟云。
你看,她造出来的这个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