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驭方做了个向下按的手势,制止了夷夫人的欲言又止:“至于鲢儿,你放心,我这便派鄂云出使丹阳,设法接鲢儿归国。”“的确该接鲢弟归国。”鄂鲲慨然一应:“楚国既无助我之意,鲢弟便当携妻归国,岂能长驻异乡?”“如此甚好。”鄂驭方这才露出些许笑意,转而对夷夫人说道:“寡人答应夫人,厚葬淮庆,准其次子袭爵。至于丞相的职务嘛……”夷夫人的心头一紧,却听到鄂驭方浑厚的嗓音说道:“就由上大夫姞匪暂代好了。”姞匪是远支公族,也是一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夷夫人心里一松,只要不是鄂鲲,一切待鄂鲢从丹阳回来,都可以慢慢设法。夷夫人的主要目的已达到,继续呆下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抽抽搭搭一阵子后,借口身体疲累回寝宫去了。大约要思谋一下准备什么物件好让鄂云给宝贝儿子带过去吧!鄂侯驭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用略带歉然的语气劝慰儿子:“鲲儿,休要怪她说话不中听。自从鲢儿离开鄂城,她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说话着三不着四的。”“儿明白。”鄂鲲一拱手:“楚国如今可算是首鼠两端,的确该接鲢弟归来,以安国人之心。”“你明白事体,为父自是放心的。”鄂驭方又是长长一声哀叹:“如今王师陈兵宛城,寡人猜测是欲向楚国施压讨回铜绿山,由此我鄂国才有些许喘息之机。只是,各个夷部因兰香茜草之事也是部众逃亡,实力大减。本想让淮庆去联络支应一番,不料……唉!如今各个夷部闻风缩首,都不敢出头了。我鄂国孤掌难鸣,既然楚国与夷部已是靠不住,只能向东求助一试了!”鄂鲲一惊:“父侯是想联络越人吗?这……虽说姞姒同源,可这许多年没来往了,他们会帮咱们吗?”“商灭夏,夏启之后被放逐于蛮荒之地,数百年来断发纹身,形同蛮夷,焉能不恨中原王朝?再说,除了向东,目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且死马当活马医吧!至少,便算是越人不肯出兵助我,至少可以为我鄂氏存留一部分血脉也。”听到最后一句话,鄂鲲是心中一震,在他的印象中,父侯从来都是野心勃勃意气风发,几曾有过如此颓丧的时候?这话几近于遗言了。他一抬头,猛然发现鄂驭方的鬓发已几近于斑白了,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才刚四十出头的父侯已经加速迈入了老年。顿时,鄂鲲一阵鼻酸,嘴角一抽,慨然请命:“父侯,儿臣愿东去联络越人,为父分忧,为国谋路。”“唉——”鄂驭方语中满是无可奈何:“目下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淮庆之死,国中还是有些流言蜚语,与你不利,出去避一避也好。你将军务暂时交给鄂卯吧!他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年轻人,也该挑挑担子了。”大河南渡之战,鄂卯被疾奔来的卫和主力骑兵当头痛击,只剩下几百骑逃回国内。好在有鄂鲲求情,若不是得他助力分去卫和的主力,鄂鲲岂能全身而退?正值用人之际,鄂驭方免了他与鄂鲲的败军之责,算是戴罪立功吧!“诺!”鄂鲲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又被鄂驭方叫住:“鲲儿,记住,若越人不肯出兵助我,便不要强求。只求越王答应收留我鄂国流散氏族与逃民即可。”“孩儿记住了。”鄂鲲乘舟顺江东去的同时,同一条大江上,一艘高桅大船正在逆水西行。一个皮肤黝黑的精瘦中年男子正站在船头,看着脚下的船舷劈波斩浪,正在出神。大约他伫立的时间太长了,一个黑衣女子轻巧地踱到他身旁,一面轻唤一声:“师傅。”一面将手中的大氅披到男子肩上:“江上风大,切莫站久了。”男子浑然不觉,只是梦呓般问了一句:“巫隗,你说熊渠会乖乖交出铜绿山吗?”“只怕不容易。”巫隗知道师父料事神机,在他面前最好实话实说,便老实不客气地说道:“昨日接到信鹰传书,那熊渠又加强了铜绿山的守卫兵力,只怕之前是使的障眼法。铜绿山这样的命脉,任谁得到都不会吐口的,随国,鄂国,楚国都是如此。”荣夷冷哼一声:“所以,咱们必须使出全部手段,逼得他熊渠不吐口不行。”巫隗一迟疑:“师父既知晓此行艰难,那熊渠父子更难相与,何不多带些人手过来?”“你是说父师兄重黎吧?”荣夷微微一笑:“论武艺,你的确在他之下,可是……那毕竟是楚国,他心虚,行事必然放不开手脚,有重重羁绊。这一点,你可比他强。罢了,就让他留在卫和大营里挣些军功罢了。”“师父善虑周全,是徒儿思虑不周了。”巫隗一拱手致歉道。荣夷一抬手,指着左手边一片白茫茫的水域问道:“那就是云梦之泽了吧?”巫隗上前一步细细一看,转身答曰:“禀师父,云梦泽将至。”荣夷一抬胳膊:“转舵云梦泽,咱们先去庄子里取一至胜宝物。”掌舵高声一嗓:“右转舵——入云梦之泽——”一阵吱吱嘎嘎的桨橹之声和桨手们的齐声呼应之声响过了,大船顺利右转舵,转向烟波浩淼的云梦泽……凉爽的秋风中,鄂鲲乘舟顺水东下,两日后便到了大江东段。一入江东,两岸青山村畴,江面白帆依稀,江船商船间或总能遇到,一片勃勃生机。鄂鲲从未来到江东,然却带有一张鄂驭方私藏的《江东山水图》,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问,也还算走得顺当。过了一日一夜,小船出江,进入了震泽大湖。一出震泽,再行得数里,便是鄂鲲此行寻觅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越言,更兼水陆皆生,鄂鲲便在震泽北口的丹徒邑停了半日,请了一名颇有阅历的老者为向导,又雇请了一名年轻力壮的水手,便于夜间进震泽,直下越地茫茫大山。越人称王,和楚国一样,视同蛮夷,根本不被中原王朝所承认,纯粹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可此时的越王与北方戎狄游牧民族的首领一样,居无定所,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都城,自然也没有王宫,上哪里找去?这是个问题。鄂鲲想到此,便是心急如焚。还是老向导见多识广,说越人以大禹为祖先,若去往大禹陵或许会有线索。鄂鲲闻言眼睛一亮,欣然前往会稽山。会稽山,既是大禹聚会诸侯之地,也是大禹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圣地神山。会稽山东麓有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直通东海,越人称为“禹井”,说是大禹踏勘海水涨落的“眼井”。会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鸟雀群落万千,专司禹冢之耘护,春拔草根,秋啄其秽。若有人妄害此鸟,当地越人部族必杀无赦。当鄂鲲站在这座被苍翠松柏紧紧环绕的大冢前时,一时感慨万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杂陈,仿佛是上天将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这里。更令人惊讶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却没有一根杂草,疏松坚挺,毫无千年风雨冲刷痕迹,五色土斑斓明艳,干净得如同春日刚刚耕耘过一般。连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无杂物污秽,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官府有仆役护持禹冢?”鄂鲲素来务实,不大相信遥远的民间传说。仟仟尛哾老向导大是摇头:“没没没。会稽山猎户都不进,纵有官府仆役,如何谋生?”突然,森森无边的松柏林海中一阵林涛般的异样声音弥漫了过来。鄂鲲抬头之间,蓦然便见万千飞鸟贴着地面向禹冢掠来,没有一声啁啾鸣叫,起起落落地衔起地面的落叶枯草,盘旋飞舞着从鄂鲲身边掠过,大片出了山林直向冢后的山峰飞去。“噫——”鄂鲲长长地惊叹一声,盯着鸟群飞去的方向良久愣怔,终于由衷赞叹一句:“禹冢神鸟,信哉斯言!”向导却很是兴奋:“公子,不需要打听了,顺着鸟群飞去的方向走,就一定能找到越王所在了。”“此为何意?”鄂鲲既兴奋又不解地问。“神鸟护禹冢,亦是越人部族所饲养,每次清理完禹冢,定会飞回老巢找主人讨赏,没错的。”“那它们是飞往何处了?”向导站在高处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满有把握地说道:“过了禹冢山,有一道山溪,名为若邪溪,溪后有五泄峰,就是那里了。”“好,那就走吧。”鄂鲲答应一声,跟着向导轻轻走出了这片洁净的山林。大约走得一个多时辰,翻过了两个山头,眼前一道峡谷。一条山溪挂在半山之上,匹练直下声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深深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悬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奇绝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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