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来的迟,落在两广地界,下两场冷雨,听几声雷鸣,大风刮过,这便算过冬了。
金楼里,透过半掩的绿窗,雨氛绵绸,细如丝发,沁着几分秋时未尽的凉意,来不及叫人道声天凉,转眼就被那些莺莺燕燕的笑语声冲散。
听着外面的动静,陈拙瞟了眼窗外,“今年瞧不见雪了啊。”
先生瑞和灯叔坐在一旁,一人端着烟斗,一人拢着袖子,身旁的茶几上搁着一面巴掌大小的算盘。
先生瑞笑道:“呵呵,我也有十几二十年都没见过雪了,活的像个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去走走。”
他脸上虽是笑着,眼神却有些黯淡。
论起来他也算形意门的三代弟子。可惜早些年不晓事儿,年轻气盛,为了搏个名头,便仗着学了点拳脚替人打抱不平,结果被对头下了套子,误听人言,失手错杀无辜,闯下大祸,惹来暗门弟子追杀不算,连官府都发下了悬赏。
最后走头无路,还是在师父的暗中相助下才逃到了南边,在这堂子里隐姓埋名落了脚,当了个账房先生。
年前听说师父病重,他也只能朝北磕了三个响头,终是没有勇气再踏进北方。
“放眼八千里河山,谁不是孤魂野鬼?”
陈拙眼中透恨,拿着毛笔,笔锋似刀,写的却不是字,而是依着王五那本用刀心得漫无目的的勾画着,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笔笔迥劲,也不成字形,只是随意挥洒,随性而起,随意而止。
他手上写字,身体亦随着驭笔转腕调动着浑身筋骨,暗自吞吐着气息,脚下时起时伏,变幻着重心,如踩浪花,但手上的毛笔仍旧很稳。
他与王五不同。
王五行的是正道,笔下字形多见方正,见字已能窥其刀道真意。一横一竖,便是攻守之道,气势雄浑,似那山河纵横,胸怀天下,堂皇大气。
他不同,他除了那迥劲笔画,时不时还要画个圆,尽管时扁时方,古怪的紧。
一旁的先生瑞窥得见其中的门道,他乃形意门人,自是知晓画圆的门道。
太极便是圆,无圆不成拳;形意也是圆,乃是小圆,是一个点,所谓脱枪为拳,以点扩圆;而八卦是成圆,或者说是弧,脚踏成弧,提手成弧,出手也是弧,转掌走步皆为弧。
只写了一百零三笔,画了九个圆,陈拙的后背一撑,脊骨好似节节开合了一般,咔咔颤动,听似声声雷鸣,胸腹间又仿佛夹着虎啸龙吟,一股股暖流自震颤的骨缝间催生出,推送着筋肉延伸至四肢百骸。
一时间他后背仿若多出一条条游鱼,在紧撑的青衫下乱窜。
半晌。
“唔!”
陈拙唇齿一起,一缕白气立时“嗖”的窜了出去,好似劲矢,飞出了窗户,在雨中溃散。
他搁下毛笔,淡淡道:“日月有缺,天有阴晴,人生也一样,哪有无悔的人生,说无悔的都是放屁,扇几个嘴巴子保准他比谁都后悔,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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