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听过那些所谓宣讲,听见过自己父皇被人一再贬低,更有人口出狂言说就该去把那狗皇帝的尸首挖出来喂野狗,来祭奠边疆阵亡将士,以洗大虞冤屈。
他曾将恶意无差别释放,他曾平等憎恶这世间每一个人。
他分明看过书读过史,知道道理可以明辨是非,可当痛楚发生在己身,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情绪牵引,诞生许许多多不理智的想法。
而今秋末冬初,虞京上空层云笼罩,宿怀璟随波逐流,望着身边这群民众,心下竟有了另一个念头。
容棠说的从来都没有错。
百姓之所以被称作愚民,实则是因为不受教化。
既没有教化,皇权与民众之间既然有不可跨越的鸿沟,他又如何能要求这世上每一个田间地头山沟沟里的百姓,都有如他一般的视角,都清楚知道先帝是被诬陷,仁寿帝才是那个窃国者呢?
民众的恶意并不单单对先帝或者他们一家,而是如过去的宿怀璟一般,只是平等无差别地对待公权力下,每一个被刑法律令判处死刑的“犯人”
罢了。
八岁的宿怀璟可以恨、可以讨厌。
而如今十九岁的宿怀璟却不可以。
他想要复仇,他想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他想的便不能仅仅只是那些家破人亡的一家仇恨之事。
王秀玉已在江南选址,或许明年大虞第一座正式的女子学堂就会建起。
但这其实不够,不单单女子要入学,而是这天下间大多数人,至少都该有基础的启蒙,有一定的认知能力,才不至于人云亦云、三人成虎。
但这其实比单建起一座女子学堂难太多了。
知道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百姓越聪慧,皇权越不稳固,或许这才是千百年来,从没有帝王主动提出全民开智政策的原因。
宿怀璟敛眸沉思利弊,却发现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到底该怎么办。
既不能操之过急造成反噬,大虞周边无数小国盯着,更有大绥那样不相上下的强国,一旦国内频发内乱,便是外敌入侵之时。
但也不可能在有这个念头的想法之下,仍旧无动于衷。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束手无策。
人群中突然传出来一阵惊呼声,间或杂着几声狗叫,紧接着就是拍手叫好的欢呼。
宿怀璟凝眸看去,望见囚车前蹿了一条野狗,已被押解的官兵制服在棍下,而囚车内的李长甫正抱着头滚来滚去,痛不欲生,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流了出来,糊了满座囚车,像是随时就会暴毙身亡。
被拽出来的眼球滚落到地上,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被野狗咬破,绽出许多血浆。
离的最近的人脸上闪过一瞬惊恐,随即竟被更大的兴奋取代,振臂高呼,仿佛这是上天的预兆一般:“多行不义必自毙!”
宿怀璟视线在几处定点之间转,李长甫、野狗、爆浆的眼球、激动的人群……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慢慢来吧,总不能真的不管不问,任由百姓一日日被压榨思想,真的成了“愚民”。
难度很大,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脚步放慢一点好了,总有法子的。
就像江南水灾,他告诉容棠的那样,只要能救下一个,便不算没有意义。
不能完全等同,但总归……不是什么会遗臭万年的坏事。
宿怀璟从人群中步出,走到那群有些手足无措的官兵面前,囚车内的李长甫气息已逐渐虚弱,快要听不见声音。
为首的官员认识宿怀璟,立马下马行礼:“宿大人。”
宿怀璟点点头:“怎么了?”
那官员有些为难,道:“大人您看,他这好像快死了……”
宿怀璟冷漠地看了一眼李长甫,眼中不带任何怨毒恶念,甚至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只是平淡地说:“继续行路,圣旨上写的斩首,在押解途中死了,算你们失职,按律当罚。”
那名官员一愣,脸色瞬间有点慌张,匆匆告别就要上马,赶赴刑场。
宿怀璟却又叫住了他,不轻不重地道:“回去之后把囚车加固一下,犯人有律法处置,没道理死前还被这样对待。”
囚车里的人听出他声音,怔怔地留着一只眼珠看向车外,被血糊满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错愕,想要看清说话的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宿怀璟却已经转身走了。
只有那些律法处置不了的人,才该恶毒一些,至于其他的……
宿怀璟实在觉得没什么必要,跟李长甫是谁、养了他多少年没有任何关系。
他设计使其入狱判刑的那一刻,他们的恩怨就算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