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我为她画了一幅画,装在背囊里,卷起来,让她带走。
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活得极为安稳,也很兴奋。从没有丝毫封荫的白身,到恪靖侯的爵位。每一道晋封的圣旨,都能让我觉得振作。后来我回想,发现除了最初的恩骑尉,别的名号都太过繁杂,我也记不大清楚。
在九月,怀怡为我添了一个女儿。其实我明白,这个襁褓里的婴儿,会是宋府上下最尊贵的人,——她真正沾着延祚朝嫡系的血脉。虽然这或许没什么用,但我很高兴。
后来,老孟找我,说她的忧愁。她在秋天的晚风里叹气,月光的颜色,一定一定不会比她的叹息声更像晚唐。
那天之后,却是再没有人问我:行霈,你的剑呢?
……
我不喜欢很多人,且固执认为,都有我自己的道理。然而又有何道理可言,我也不知道。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看见小楼外的月光。然后闭眼,睡觉。我梦到了很多人,走马观花,自锦州到京城,娶妻生子,好如黄粱。有过缺憾,却不想弥补。在醒后,尽管有过回想,但始终很模糊。
观我彼时日记行文,犹有慨然丈夫气。
后来又经过很多事情,不一一而论。
却仍有一件事情,埋在记忆深处,时不时想起。某一年初春,在漫天风沙的时候,我就挑了这样的一天,赶上马车,约上城澄,全然不顾中年人的年龄,带她去京郊散心。名为散心,实则很虔诚地喝风。
聊了什么,我已经不大能记清楚。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有一列的白色的花。顾而笑曰:“真如棉花”。得老孟白眼一记:“不知其本名木棉耶?”
……
后来,怀怡病故,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鳏夫,从此专注于父亲的角色。一叶秋风,我怀里坐着要我剥桔子的女儿,看见官员席上日渐苍老的父亲,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太快了。
自此之后,我不再闲散度日,专心于齐家。田产、理账,一件一件,变得眼里容不得沙子。从这种意义来说,我和父亲,这位古板的大理寺少卿很像。
某年春日,与摄政王在酒楼相遇,话关闲散宗室。问曰如何安置,我答,当捕之押之杀之流之。话罢,嗐然一笑,方觉自己骨子里仍是剑胆。
这一年我四十。
没有回锦州,没有娶桃叶,骏马已经垂然,剑却仍在匣中。父亲故去,愿久亭亭,纪平重回大理寺,宋府的人丁也兴旺了起来,但我和老孟的故事仍在继续。
有时候我觉得愤怒,莫名的愤怒。却囿于书生,这个当年意欲逃避的称谓而无法发作。
在我最后一次参加的宫宴上,老孟问我,能不能再惯她几十年?我笑答,您可拉倒吧。我怕她的眼泪,于是加上一句,我怎么可能离开你。
相视而饮,杯中酒尽。昔年种柳,明月拂风。
我只有一生,匆匆而过,颇多叹慨。有时,我也会想起洞房夜里的那团明月。而那个时候,身旁还有人问我,行霈,你的剑呢?
……
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
其实我在前面撒了一个谎,我去过的地方里,并没有澹州。
诗句被人汇编,打上建安风骨的烙印。但我的澹州,更像徐福的东瀛,存在于幻想中,陪着我的马老去。
后天又是惊蛰,我还会站在高处,往儋州的方向眺望吗?
我问过城澄,她只是笑。我却忘掉了另一个可能:城澄早就知道,我从没有去过那里。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她在维护我的吹嘘,认真维护行霈故事里的澹州。
我就是这么个人,虽然熬过延祚,又到新朝,可我没有变。如果再来一辈子,也不后悔今天的轨迹,该犯的错,我还会再来一次。做过的不后悔的事情,也接着做,有过遗憾的地方,继续补缺——但兴许补缺了,也会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年过不惑,但走在路上,我依然不能正常使用长柄伞。总觉得这是刀,是剑,待我牵白马,还能游历大同,说大话,和文人醉酒,继续和小孩儿讲玄怪的故事。
犹然记得那晚天上月圆,又有几粒星子,忽明忽暗。我看着她说——
“你叫了一辈子行霈,知道望之是谁吗?”
——行霈《剑胆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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