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乎功、名的言官,最大的问题,就是为弹劾而弹劾。
这也是有心做事的高拱、张居正都看不起六科十三道的缘故泄泄沓沓,言之无物。
虽然事是这么个事,但皇帝这话难免有恶意揣测内心的嫌疑。
此乃不讲武德的象征。
刘不息心中震动惶恐,已经开始为自己下注错误而冒冷汗了。
整个人僵立当场,手都不知如何摆放。
好在这时候,朱翊钧话锋一转。
小皇帝面色诚恳道:“但这事你弹得对,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哪怕有些不顾大局,也是你职责之内,朕没理由苛责你。”
刘不息当即长出一口气。
不过先前皇帝的恶意揣测仍然不能认下,只好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朱翊钧语气愈发感慨,继续说道:“诸卿或许早就探听到了,张敬修前日就让国子监疏,请求罢考。”
他指了指祭酒陶大临,后者怔怔出神,似乎没听见。
群臣也对皇帝口中窥伺奏疏的猜测毫无反应。
朱翊钧也不管众臣反应,继续说道:“但元辅辅弼大政,有功于国家,无论是让元辅致仕,还是让长子罢考,朕都于心不忍。”
“刘卿所奏,朕不能允。”
刘不息与陈吾德对视一眼,不免有些失望。
刑部尚书王之诰略微摇了摇头,皇帝此举,多半要受到士林诟病,对张居正的声望,同样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日拱一卒下来,早晚要积重难返。
这时候,朱翊钧又看向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陈卿,你当初为皇考内廷花费铺张之事,奏辱骂而遭贬,还是朕即位后将你复起。”
“你说你附奏刘卿,乃是为公道说话,朕是信的。”
这话一出,刘不息神色难免幽怨,怎么还区别对待?
他却不知,皇帝这份区别对待,乃是因为陈吾德此后因得罪张居正而遭贬,反攻倒算时中枢将陈吾德复起,其人也并未任。
说白了,或许是个古板的人,但多半不是邀名养望之辈。
陈吾德不知内情,听闻皇帝信他一片公心,不免神色复杂,朝皇帝拜了一礼:“臣卑鄙之身,承蒙陛下信得过,臣顿首。”
朱翊钧点了点头,受下这一礼。
继续说道:“你说此事有违公道,朕也认。”
“但朕做不到事事公道,绝无半点徇私。”
“诸卿四品官身,子嗣皆能荫监生甚至致仕后尚可免赋数千亩哪怕戕害百姓,也至多贬官削职,又何谈公平?”
“如今事难两全,朕以大局为重,公道的事,慢慢来。”
“卿可以理解吗?”
讲道理的话,朝廷二把手去考公,本身是有些不公平许国因为口音重,替考生念试卷,都能让人排名被挪后,更何况其他因素?首辅儿子影响考官是无可避免的事。
但问题在于,朱翊钧何德何能保证绝对的公平?
判断一个班子好不好,不是看他是不是完美无瑕,而是看他的心气,是不是在奋力前进。
一班人比一班人做得好,那就够了,什么时候走了下坡路再骂也不迟。
所以朱翊钧没有那么理想,妄图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这话不知刘不息听没听进去。
但陈吾德闻见皇帝言辞这般恳切,当即耸然动情,顿首再三。
一时间,竟然凝噎不能言语。
朱翊钧轻轻将他放下,转而又看向王之诰:“王卿,朕知你为何心怀愤懑,但平心而论,事情缘由,你当真怪得了朕吗?”
王之诰的心结,私下已经谈过好多次了。
但其人就是怨天怨地,既然如此,那好话歹话也没必要说太多了。
今日朱翊钧拿到明面来说,就是单纯为了逼他致仕的。
王之诰无端受了皇帝这话,骤然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出列拜倒:“臣请致仕。”
皇帝的话太重,致仕都是最后的选择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朝申时行吩咐道:“着吏部会推人选。”
申时行恍惚一瞬,这才出列领旨。
场众人这时候看着皇帝作为,只觉有些措手不及。
这轻描淡写之间所展露威势,实在让人反应不适应!
一时间,群臣噤声。
这时候,朱翊钧才环顾众人。
缓缓起身:“揭帖之事,已然散布出去了,士林学子甚嚣尘,都在论及公道。”
“朕如今没有两全之法,只得制外开恩。”
他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往后在京四品以堂官凡三十一人,其子侄参考者,按人数为会试取员增额。”
“今科堂官子侄的试卷,暂由朕亲自阅。”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大宗伯,可乎?”
马自强后知后觉,连忙拜倒:“陛下圣明!”
吕调阳与王崇古也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出列朗声道:“陛下圣明!”
随着三人下拜,群臣纷纷紧随其后:“陛下圣明!”
赫然是没人质疑皇帝阅卷的经学造诣。
朱翊钧扫过众人,点了点头:“此事到此为止,你们继续议事罢。”
说罢,他便在从御案离位,转身离开。
眼见要进了侧殿,朱翊钧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道:“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空置,朕也没让人去查揭帖是谁抄录散布的。”
“诸位,遇事还请多想想国事,朕感激不尽。”
这话落入群臣耳中。
不约而同伏地请罪。
再抬起头来时,只见皇帝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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