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与风雷派大有渊源。
当初帝京之变前夕,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四大宗门齐至帝京城,作为神霄宗分支的风雷派老门主也跟随其中,老人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三人曾经一起喝酒,承天门之战时,胡良更是与老人并肩而战,所以两人对于风雷派的情形颇为熟悉。
泥泞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此时仍是由胡良驾车,李玄都半依在车厢门框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胡良见李玄都总是眉头微皱,似是心事重重,便故意打趣道:“老李,见了宫大美人一面,便把魂给丢了?要我说呐,宫大美人不如玉清宁,娶妻当娶贤,还是玉清宁更为温婉贤淑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都要自是再好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人之福嘛。”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小心你这番话被宫官听到,把你的舌头割掉。”
胡良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宫官在江湖上的“威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多少有点发憷,便转开了话题道:“老李,有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扛。”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太大,咱们扛不住的,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好。”
胡良听他如此说,知道轻重,便不再相问,道:“到了江陵,便是到了宋老哥的地盘,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他便几次三番说过,要我们去他的风雷派做客,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这次我们既然到了江陵,可不好过门不入啊。”
说到这儿,胡良学着江湖上专门喜好结交朋友之人的做派,作抱拳豪迈状,摇头晃脑道:“宋大侠威震江陵,我等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自当拜会一二。”
小丫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良头也不回道:“丫头,学着点,日后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少不了要学着说些场面话,江湖上有些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名不符实’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们,可他们沽名钓誉的本事却是不少,最是喜欢相互吹捧,你若是不去吹捧他们,便是扫了他们的脸面,他们便要记恨于你,除非你能像当年的老李一样,一人一剑便荡平了他们,否则你在江湖上的路便会越走越窄,终是要寸步难行。”
李玄都无奈摇头道:“淑宁还小,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了,日后淑宁行走江湖,必然是以玄女宗弟子的身份,上头有玄女宗的众位师姐,谁又会在这方面为难她。”
胡良唉声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玄都没有言语,被胡良的话语触动回忆,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那个江湖中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没有这么多的阴谋算计,甚至没有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没有青鸾卫,没有庙堂诸公,至多就是山贼流寇拦路打劫,被白衣少侠轻松打败之后,跪地求饶,然后少侠一挥手,便作鸟兽散。或是在某座县城中,有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少侠上前将其教训一通,然后又在少女欲语还休的目光注视中,飘然而去。亦或是遇到了仗势欺凌孤苦弱小的恶奴差役,哪里管你是衙门官府出身,打翻在地之后,再留下几块碎银子,跃马扬鞭而去。
这是李玄都十五岁前的江湖。
那座江湖的水很清。
现在这座江湖的水很浊。
只是后来随着李玄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发现所谓的行侠仗义未必就能有好结果,比如说他救了那些弱小孤苦,可他离去之后,那些恶奴差役反而会变本加厉,甚至他留下的银子也会落到那些恶霸的手中。还有他救了陈孤鸿和宫官,结果却是变成了何氏和龙氏的祸事。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去主动行侠,多半是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
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江湖是怎么了,现在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了,江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想要改变这个江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路见不平一声吼,天下不平事千千万万,李玄都有再大的神通,又能平多少不平之事?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张肃卿当年告诉他,天下有家国之分,侠义有大小之别,当时的他不明白其中之意。
现在他明白了。
欲要改变江湖,须从根本入手,先要变革江湖之上的庙堂,然后通过庙堂使天下得太平。只有太平盛世,方能人心无忧,世风日上,到那时候,江湖中的水,自然清了。
这便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老人信奉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他教给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