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官场上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两府重臣不会踏足对方的官衙。麹虽说两座官衙都在皇城的承天门内,相距不过百余丈,数十年来却始终泾渭分明。原因倒也不复杂,这里毕竟是在宫内,身为臣子总得明白避嫌的道理,没有哪位君王愿意看到执政和军机走得太近。然而这条规矩今日终于被打破。天色昏暗之时,广平侯谷梁入宫后径直走向东面,在一众东府书吏好奇又敬畏的注视中步入政事堂。右执政洛庭亲自出迎,将谷梁引到自己的值房,书吏奉茶之后悄然退下。此刻显然不是客套寒暄的时候,谷梁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安否?”洛庭正襟危坐,沉声道:“那一刀刺中陛下的腹部,而且刀上抹了毒,万幸是较为寻常的毒药,宫中御药房里有现成的解药。但是陛下经过救治之后仍在昏迷,太医院里那些人的秉性你也知道,除了磕头之外从来不敢给一句准话。”谷梁皱眉道:“莫老大人还在后宫?”麹洛庭点点头,叹道:“一团乱麻啊。德妃在祭天坛上说了那些话,皇后娘娘明显底气不足,吴贵妃和太子自然信不过她,可后宫诸事又不能直接越过皇后,只好请均行公暂时坐镇后宫。兄长不必担心,均行公应该能坚持得住,我已让吴存仁等人随侍左右。”谷梁又问道:“太子可还安好?”洛庭面色稍稍和缓,徐徐道:“殿下右腿受伤,好在你和李訾处置及时,太医重新上药包扎之后,确认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近段时间行动不便。”谷梁面色轻松了一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热适宜的茶水。洛庭见状便问道:“都中局势如何?”谷梁道:“城内大体还算安稳,我已让京都府尹苏平通知各坊里正,告诉所有百姓都中近段时间进入戒严状态。不过,今天太庙那边发生的事情盖不住,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王平章的诡计。我此来便是想问你寻个说辞,朝廷该如何定性今日之乱。”洛庭冷静地说道:“朝廷自当正本清源,不能任由贼子惑乱人心。依我之见,当由太子殿下发出钧旨,言明太庙之乱乃是六皇子刘质和王平章谋逆弑君,昭告天下二人的罪行,严令京军各营将士拨乱反正,同时派出红翎信使急调边军赴京勤王。”麹这是老成持重之策,谷梁自然没有异议。洛庭话锋一转道:“两营叛军已经兵临城下,却不知王平章打得什么旗号和名义?”谷梁平静地说道:“无非是诛杀国贼那一套说辞,王平章让人在城下高喊二皇子谋逆弑君,我和萧瑾是其门下走狗为虎作伥,限令守备师将士在三天之内开城投降,否则一律视为叛贼从犯满门抄斩。”“何其荒唐。”洛庭眼眸中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气,然后神色郑重地说道:“兄长,绝对不能让叛军攻入京都。如果局势演变成巷战,这对都城和朝廷的破坏无法计量,就算我们最终将叛军杀得干干净净,国朝亦会元气大伤。”谷梁颔首道:“萧瑾用兵极为稳健,守城更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守备师三万精锐亦非滥竽充数之辈。只要城内不出现问题,叛军绝无可能攻破京都。我来之前便和萧瑾通过气,他全权负责守城之责,我会尽快招募城内老卒以应对后续战事。”洛庭沉默片刻,愧疚地说道:“是我没有识人之明,没想到徐寿会和王平章同流合污。”京都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想要攻取难度极大,京军西营和南营肯定要做充足的准备。王平章还不至于能够一手遮天,他私下里的安排绝对绕不开五军都督府。然而从始至终,洛庭和谷梁都没有收到大都督徐寿的任何通报,由此可见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出了问题。麹谷梁缓缓道:“无需自责,终究是知人知面难知心。萧瑾同我说了,王平章、徐寿和曲江等人的亲眷尽皆消失不见,只不知是趁乱离开京都还是隐匿在城内。”他顿了一顿,神色复杂地说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北疆蛮族之患爆发,哥舒意领军败于蛮人之手,当时徐寿极力推荐裴越为主帅,因此事与曲江发生争执。当时我便觉着奇怪,现在想想这大抵是王平章故布疑阵的手段,让徐寿和曲江明面上对立起来,以此坚定陛下派裴越北上的想法。”“北营……”洛庭欲言又止。谷梁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几个时辰之前我便派人赶去北营传令,但我估计信使未必能顺利抵达那里。即便裴越带走了藏锋卫和泰安卫,王平章也不会忽略北营的存在。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担心,北营那边早有安排。”这句话让洛庭松了口气,他当然清楚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的城府之深,纵然罗焕章已经亮明旗帜追随王平章,他的儿子罗克敌想要掌控北营也是痴人说梦。眼下最紧要的问题还是都中的隐患,如果没有内应的协助,王平章即便坐拥两营十余万兵力,想要攻破京都亦很难办到。沉吟片刻之后,洛庭沉声道:“城内肯定藏着不少王平章的人,若不能尽快找出这些人,恐怕城防会出现纰漏。”麹谷梁微微挑眉道:“入宫之前,我去太史台阁见了沈默云。”洛庭凝望着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道:“兄长,虽然你我皆知静宁宫的守卫由銮仪卫负责,可是德妃今天在祭天坛上说的那些话,究竟和太史台阁有没有关系?”谷梁身为军中的大人物,对于太史台阁的底蕴知之甚详,当然清楚这个衙门的特殊性和强大的实力。銮仪卫已经在宫中展开从上到下的自查,可是台阁依旧完全掌握在沈默云手中,纵然里面有些人背后还有一根线牵扯着,却很难在这个时候反抗沈默云的决定。按理来说,沈默云身为开平帝无比信任的孤臣,不应该被两府重臣怀疑,可是德妃能带着匕首进入太庙甚至还知道宫中隐秘,此事很难与台阁脱开干系。谷梁想了想说道:“沈默云告诉我,銮仪卫中确实有台阁的人,但德妃之事与他无关。简单点说,他安插进銮仪卫的人其实不是他的人,极有可能是王平章在十多年前埋伏的棋子。他让我转告莫老大人和你,台阁会竭尽全力挖出城内的细作。从我的角度来判断,沈默云没有说谎。”洛庭轻叹一声,面上略显犹豫,但终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缓缓道:“我会尽力协调朝中各部衙,同时安抚好城内百姓,为兄长和襄城侯做好后援诸事。”谷梁起身道:“好,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与萧瑾相商,告辞。”麹在他离去之前,洛庭忽而喊道:“兄长。”谷梁驻足转身,望着洛庭迟疑的神态,不禁坦然道:“放心,我不是王平章的人。”洛庭惭愧地道:“兄长,我并非怀疑你的忠心——”谷梁打断他的话道:“你我相交将近三十年,理应知道我不会欺瞒于你。说到忠心二字,我谷梁确实比不上你和莫老大人,但这次我肯定不会让王平章如愿。原因其实很简单,倘若他和刘质得势,广平侯府能否保全犹未可知,中山侯府一定会消失。”想到他和裴越的关系,洛庭终于彻底放下心,也算是明白为何之前在祭天坛上谷梁愿意出手。想必他在出手的那一刻,心情亦是无比复杂。世事如棋,无人能够幸免。麹……谷梁其实很清楚洛庭心中的担忧,他先前所言并无虚假,只不过还有一些未尽之语。穿过承天门幽深的门洞,走出这座巍峨的宫城,听着身后传来宫门落钥的声音,他不禁扭头看了一眼。夜色如墨,幽光隐隐。登上广平侯府的马车之后,车轮缓缓碾过平整的青石地面,谷梁双眼微闭,良久之后才说道:“陈希之还在沈宅住着?”车厢内还有一人,却仿佛隐身于昏暗的光线之中,不疾不徐地说道:“是,老爷。之前四少爷传回消息,陈希之被姑爷安置在兴安府城,我们的人便暗中盯着。沈默云的心腹将姑爷的人赶走,带着陈希之悄悄返回京都,进入沈宅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谷梁沉吟道:“知道了,将人手撤回来。”麹那人迟疑片刻,不解地问道:“老爷,既然您决意袖手不管,只守京都不管皇帝的死活,为何先前还要救下太子?”“救刘贤是为裴越的将来铺路。”谷梁平静地说着,继而脑海中闪现洛庭的只言片语,所谓突然反叛的廷卫、阴险一刀的刺杀、淬毒的刀锋、寻常的毒药和御药房里现成的解药……想到这些,他不禁冷笑道:“刺客应该确有其事,只不过真正的刺客早就死了,祭天坛上的刺客只是一个幌子而已。我永远都不会小瞧陛下,所以只会默默看着,必要的时候给那些人行一点方便而已。”那人了然颔首,又道:“既然如此,老爷为何不肯将实情告知姑爷?”谷梁淡淡道:“越哥儿虽然早早就在南方布局,其实他只是想自保而已,真要让他知道都中这些暗流涌动,他肯定不会坐视陛下陷入绝境。可是他显然不明白或者说不愿明白那个朴素的道理,皇帝的信任永远只有一时,如果让陛下安然无恙地扫平所有叛逆,将来中山侯府哪还有太平日子可言。”那人恭敬地说道:“属下明白了。”谷梁微微垂首,自嘲地笑道:“陛下要用我制衡王平章,但也时时刻刻防备着我。大体说来,他对我还算不错,所以我这段时间也曾犹豫过,只是想到先父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场景,心中便有无法化解的郁卒之气。”麹那人脸上浮现愤怒与悲痛交织的神色。谷梁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京都之乱,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我们要做的无非是将局势朝着某个方向轻轻推一把。吩咐下去,按照之前拟定的方略,该做的事情不要含糊,有些人和事则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人凛然应道:“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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