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刘洎之杀,谓褚公谮之者,其为许敬宗之汙诬,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于太宗,亦讵不可哉?
太宗征高丽,留守西京者,房玄龄也;受命辅太子于定州者,高士廉、张行成、高季辅、马周,而洎以新进与焉,非固为宗臣,负伊、周之独任也。
兵凶战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决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于受命之日,遽亢爽无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谨即行诛。”然则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龄之项领,且县于洎之锋刃,而况士廉以下乎?又况其余之未尝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权以移国者,必立威以胁众,子罕夺宋公之柄,用是术也。而曹操之杀孔融,司马懿之杀曹爽,王敦之杀周顗、戴渊,无所稟承,犹无择噬;矧洎已先言于当宁,挟既请之旨,复何所忌以戢其专杀乎?
魏王泰未死,吴王恪物望所归,洎执生杀之权以诛异己,欺太子之柔,唯其志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则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恶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谨即行诛之对,刚而戆耳,非能有不轨之情也。曰:所恶于彊臣者,唯其很耳。戆者,很之徒也。
无所忌而函之心,乃可无所忌而矢诸口,遂以无所忌而见之事。司马师、高澄、朱温、李茂贞唯其言之无忌者,有以震慑乎人心,而天下且诧之曰:此英雄之无隐也。当其曰“谨即行诛”,目无天子,心无大臣,百世而下,犹不测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贻巽輭之冲人乎?使褚公果劝太宗以杀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处方兴之势,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以开国元臣匡扶王室,洎虽狂,无能为也。曰:人之可信以无妄动者,唯其慎以言、虑以动而已。
不可言而言之,则亦不可为而为之。朱泚孤军无助而走德宗,苗傅、刘正彦处张浚、韩世忠之闲而废宋高,皆愚戆而不恤祸福者也。藉曰洎为文吏,兵柄不属焉,范晔、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无他乎?使伏其辜,非过计而淫刑,审矣。
二十五
星占术测,乱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谁为此秘记者,其繇来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夺其光,去日远则日不能夺,而书见五纬之出入,历家所能算测,而南北发敛,历法略而古今无考,使有精于步测者,亦常耳。
而太史守其曲说,曰“女主昌”,与所谓秘记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横杀李君羡以应之;李淳风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以决其必然,武氏之篡夺,实斯言教之也。
凡篡夺之祸,类乘乎国之将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乱,然且迟回疑畏而不敢骤;抑有疆干机智之士,若荀攸、郗虑、刘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赞其逆谋,而多畜虎狼之将佐,为之爪牙,然后动于恶而人莫能御。
今武氏以一淫妪处于深宫,左右皆傅粉涂朱猥媟之贱士,三思、懿宗、承嗣辈,固耽酒嗜色之纨袴,一彊项之邑令可鞭笞而杀之庸豎也。
乃以炎炎方兴之社稷,淫风一拂,天下归心,藏头咋舌于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于臣民哉?天下固曰。前圣之秘记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风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也。
淳风曰:当王天下,武氏曰:吾当王也;淳风曰:杀唐子孙殆尽,武氏曰:吾当杀也。呜呼!摇四海之人心,倾方兴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骈首以受刃,淳风一言之毒,滔天罔极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执淳风而诛之,焚秘记、斥太史之妄,武氏恶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
有天下而不诛逐术士、敬授民时、以定民志,则必召祸乱于无穷。人有生则必有死,国有兴则必有亡,虽百世可知也,恶用此哓哓者为?
二十六
以利为恩者,见利而无不可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亲之田庐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禄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车裘为恩者也。
怀利以孝于亲、忠于君、信于友,利尽而去之若驰,利在他人,则弃君亲、背然诺,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饵其臣,贞士不以利结其友。
太宗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与之无恩,我死,汝用为仆射,以亲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怀,一夺予之闲而相形以成恩怨,其为无赖之小人,灼然见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长孙无忌之勋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贞可托也,世勣何能为者?
高祖不察而许为纯臣,太宗不决而托以国政,利在高宗,则为高宗用,利在武氏,则为武氏用,唯世勣之视利以为归,而操利以笼之,早已为世勣所窥见,以益歆于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倾于武氏,所必然矣。若谓其才智有余,任之以边陲可矣,锢之于叠州,唐恶从而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