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乱与治相承,恒百余年而始定,而枢机之发,系于一言,曰利而已。盗贼之与夷狄,亦何以异于人哉?志于利,而以动人者唯利也。
唐自安、史以后,称乱者相继而起,至于德宗之世,而人亦厌之矣。故田悦、李惟岳、朱滔、李怀光之叛,将吏士卒皆有不愿从逆之情,抗凶竖而思受王命;然而卒为所驱使者,以利昭之而众暂食其饵也。
田绪杀田悦,虑将士之不容,乃登城大呼,许缗钱千万,而三军屏息以听;李怀光欲奔据河东,众皆不顺,而许以东方诸县听其俘掠,于是席卷渡河。
嗣是以后,凡据军府、结众心以擅命者,皆用此术而蛊众以逞志。呜呼!此以利贸片时之欢者,岂足以窥非望而成乎割据哉?以此为藏身之固,利尽人离,旋以自灭,盖亦盗贼之算而已矣。
老子曰:“乐与饵,过客止。”天君子岂不知人情之且然哉?乃得天下而不为,身可死,国可亡,而必不以此合于愚贱之心者,则所以定天下之志而安其位也。
以利动天下而天下动,动而不可复止,有涯之金粟,不足以填无涯之谿壑,故唐之乱也无已期。利在此而此为主矣,利在彼而彼为主矣,鬻权卖爵之柄,天子操之,且足以乱,庶人操之,则立乎其上者之岌岌何如也?
天子听命于藩镇,藩镇听命于将士,迄于五代,天子且以贿得,延及宋而未息,郊祀无名之赏,几空帑藏,举天下以出没生死于钱刀。
呜呼!利之亡国败家也,盗贼一倡其术,而无不效之尤也,则乱何繇已也,而其愚已甚矣!
盗贼散利以饵人,夷狄聚利以制人,皆利乘权以制生人之命也。谁生厉阶,意者其天乎!抑亦宇文融、王鉷、杨慎矜、杨炎之徒导其源邪?是故先王贱利以纳民于名义,节其情,正其性,非计近功者所能测。而孟子三斥梁王,杜篡弑夺攘之萌,其功信不在禹下也。
十六
汉有推恩之诏,则赐民爵,不知当时天下何以位置此盈廷盈野之有爵者也。或者承三代之余,方五十里之小国,卿、大夫、士亦林立于比闾之中,民之无爵者,逐不得比数于人类,汉亦聊以此谢其觖望邪?无禄之爵,无位之官,浮寄于君子野人之闲,而天下不乱者,未之有也。
德宗蒙尘梁、汉,国储已空,赏无可行,以爵代赏,陆敬舆曰:“所谓假虚名以佐实利者也。”
夫爵而仅以佐利之穷,名而诡于虚以诱人之悦,天子尚谁与守官,而民志亦奚以定乎?且夫唐之所以自丧其柄而乱生不已者何邪?
轻虚名以召实祸也。一降贼而平章矣,御史大夫矣,其去天子直寻丈之闲耳。
李惟岳之求节钺,德宗固曰:“贼本无资,假我位号以聚众耳,”是明知爵命之适以长乱矣。时蹙势穷,不得已而又用之,则人主之能操魁柄以制四方者,诚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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