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星冷,苍冥夜沉。
高天一隅,半片弦月刚刚露头,便被升腾而起的夜雾晕得模糊,轮廓不甚分明。
颍川别业至少五进的豪宅大院,单大小房屋、怕也有近百数之多。杨朝夕出了汤舍、看看月色,大概辨明了方向。便借着廊庑下的漆柱、庭院中的花丛矮木,开始同巡夜的护院、偶尔走动的仆婢们捉迷藏。
七拐八绕许久,除了黑黢黢的屋舍、一团团的庭树,便是各处檐下稀稀落落的灯火。四周静得出奇,哪里有柳晓暮的半分影子?
百般无奈,杨朝夕又摸出怀里那只“潮音钟”。照着小蛮之前教授的法子,将钟口扣在喉间,只摆口型、不出声音,将一段声讯借钟传出:“晓暮姑娘,现在何处?”
然后又将“潮音钟”贴在耳廓,听了半晌、却只有柔风翕动的“忽忽”声。
杨朝夕以为是口型不对,又一本正经连试了几次。那“潮音钟”却只像个死物一般,并无半点声讯传回,急得他只想将这钟摔成几瓣。
便在这时,那钟却“嗡嗡”震鸣,隐约有嘈杂之音在其间鼓荡。
他忙将“潮音钟”按在耳上,只听得一段仓促的尾音:“……在第三进院落、东墙……坎位……有好手阻拦,速来!”
杨朝夕听罢,顿知不妙,能被柳晓暮称作好手之人,又岂是好相与之辈?此时顾不及细想,忙飞身向南折回,身影如风,窜高伏低。迅速翻越几重廊榭、一道池桥,才远远望见第三进院落东面,火光闪动,人声喧嚣,似在争辩。
杨朝夕更不犹豫,双足飞踏,掠过中庭,轻飘飘跃上一堆假山石,向下窥去。果见一群明火执仗的护院卫卒,将缩在东墙下的六道身影团团围住,当中一人,正是柳晓暮。
她拔了一柄青簪剑,正架在元仲武脖颈间。元仲武原本清洁溜溜的身体,此时已胡乱罩了一袭绯色袈裟,双膝跪地,满口哀嚎,头脸上全是红、紫、青、黑四色外伤。却是被柳晓暮制住之时,因抗拒过甚、遭到胖揍后的结果。
柳晓暮身后,却是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四个百合卫,皆赤足无履。脚踝处套着锈迹斑斑的铁镣,透过撕开的纱裙、隐约可见两股间有干涸的血渍。四人似几日未食,面有菜色,互相依偎的身体摇摇欲坠,低垂的脸颊上,亦有多处淤青红肿,显是受了许多折磨。
柳晓暮身前丈许之外,却立着一僧一道,因是背对假山,看不清真容。只从发皱的头皮、雪白的发色判断,年秩应已迟暮。
那僧人手拄瘤头柏木杖,缁衣赭红、背影巍然,直视柳晓暮道:“阿弥陀佛!柳居士,若只为救人而来,这四个女施主、你带走便可。何故又出手伤人,将元相之子打成这般?”
柳晓暮冷笑道:“苦竹,莫在此惺惺作态!这姓元的狗辈!如此凌辱我教教徒,遍体鳞伤、不成人形,我便小惩大诫一番,又何错之有!释门最讲因果循环,他作恶是因、我打他是果,此等纨绔恶徒,若不得个‘现世报’,如何对得起那恶相元载、日日供在佛前的灯烛香火!”
那僧人法号苦竹,却是洛阳城东白马寺中的大德禅师,禅武双修,阖寺敬之。蓟州之乱时,他随寺中武僧避祸首阳山野竹林,掘枯草、伐竹根,食苦为甘,淋雪观竹,竟顿悟无上妙法。于是自改法号为“苦竹”,既法竹枝高风亮节,亦怜世人苦恨实多。
苦竹禅师见她非但不听劝阻,竟还摇唇狡辩,也是微感棘手。只得以退为进道:“善哉、善哉!柳居士,你既已施加惩戒,纵有诸般不忿,也当消愆了。却还拿住元相之子不放,却不知是何道理?”
柳晓暮哂然一笑:“苦竹,你莫不是读经读傻了么?如今姑姑我深陷重围,若没了手中这道‘保命符’、叫一群鹰犬投鼠忌器。你还能在这好声好气与我辩理斡旋么?岂不早被这些鹰犬剁成了碎肉?”
苦竹禅师辩不过她,却也不恼,侧过头望向身旁道士。
那道士头发花白、身材干瘦,却老健矍铄。苦竹禅师一道眼神,他便已然会意,跨前一步道:“柳姑娘!多年未见,风姿不减。贫道已然垂老,姑娘却容颜如昨,真是不胜唏嘘喟叹!不过卿本佳人,奈何今日做贼?”
“咯咯咯咯!”柳晓暮闻言,登时笑的合不拢嘴。好容易止住笑声,才看向这老道,“尉迟渊,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巧语花言、不逊当年。若无‘做贼’之语,姑姑倒是听得蛮开心呢!”
尉迟渊心中微尬、面色却如平常:“实不相瞒,老道是受西平郡王所托,来此照拂元公子一二。近来贵教与太微宫兵戎相见,不想将元公子也牵涉其中。王宫使这几日所为、我等皆不置可否,但若元公子有半分闪失,元相必会与贵教不死不休。届时洛阳城必然乱作一团,受池鱼之殃者、又岂止是万余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