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浮沫,靖室清幽。
麟迹观某靖室,一方古朴茶案、却是老树枯根所制,外刷数层桐油、倒也不腐不蠹。只看案角光泽暗哑、包浆莹润,便知传承久远,绝非凡品。
茶案一隅、细颈三彩瓶中,随意戳着几枝杏花。娇而不艳,淡雅脱俗,给靖室平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元夷子佟春溪居中而坐,博袖耷拉在双臂下,掠过泥炉、炭筥。手自博袖探出、皮肤微松,小心拎起石鍑,将三沸的井水慢慢注入两只茶碗。碗底茶末顺着沸水翻腾、迅速生出细沫,宛如咸池泛硝、寒潭堆雪。茶香伴着水汽逸散开来,清香盈室,瞬间盖过那若有若无的杏花香气。
佟春溪手臂一托一伸,一只茶碗便落在豆蔻少女面前。少女手执拂沫、将那些细沫扫开,樱唇才浅啜一口,细细感味、轻轻颔首:“师父,不知唤弟子前来、有何嘱咐?”
佟春溪也抿了口茶才道:“这是明前新茶、果然清爽温喉,代为师谢过你爹爹。月希子,你在观中修道、总有七八载了罢?”
月希子覃清心中微觉诧异,不知师父何故如此发问,便恭恭谨谨答道:“回师父,弟子是永泰元年惊蛰前后,被爹爹送来观中修道,迄今已有八载。”
佟春溪点点头,又接着道:“你几位师姊待你如何?”
覃清心中微微发虚,难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自知?师父要私下责罚?但还是小心回道:“唐师姊面冷心热,对我总是关照有加;罗师姊性情直率,决不许旁的师姊妹欺负我;崔师姊比我大不过三岁、更胜过同胞姊妹,有什么心事都说与我听,我亦是如此待她,所以与她反而更亲昵些。”
佟春溪面色慈和,忽然转过话头道:“前日咱们得了虎头,一道祭告你罗柔师姊,何故花希子没有同来?”
覃清更加一头雾水,其间情由、唐师姊没有禀告师父吗?却还是老老实实道:“据唐师姊说,崔师姊与那元载第三子元季能订了亲、不日便将完婚。此时正在府中勤修姑舅庙见之礼、熟悉针黹女红之技,故而不便前来……”
佟春溪长叹一声,却道:“你们四个弟子,皆是我元夷子亲传亲授,便如亲生的儿女一般。心中起心动念、我又岂会不知?花希子与你、俱都中意那冲灵子,是也不是?”
覃清登时心头一慌,羞赧之意自胸膛涌起、瞬间蹿遍全身,双颊红扑扑,许久才嗫嚅道:“师、师父……你说这个作什么?”
佟春溪却是微微正色道:“我辈修道,并不禁**。但能守持本心、念头通达,孤身修道可行、道侣双修亦可行,又何须遮遮掩掩?为师知道,你之前一直压制本心、认为花希子与冲灵子是天作之合,并无半分幻想。直到知晓花希子有了婚约、心思才活转起来,觉得自己与冲灵子、未必不能成就一场好姻缘。为师所言,可有偏差?”
覃清一副俏脸早红透脖颈,声音几不可闻:“师父……”
佟春溪忽地苦笑道:“可是,若花希子实是为父所迫、才禁足府中,不得从心所愿。你又当如何自处?你是会怜惜师姊、还是会暗暗庆幸?一面是同门之谊、一面是男女之爱,你又会如何去选?”
覃清脸色一呆,仿佛一道霹雳直入识海、满脑子都是嗡嗡的雷鸣之声:崔师姊与杨师兄虽门第悬殊、却独对他情根深种,倘或她因此而誓死不从,或逃出、或自戕,自己究竟该悲还该喜?而自己对杨师兄的情愫,却似冬日播下的一粒种子,初时浑然不觉。直到春时渐至、雪融冰消,竟蓦地破土而出、迅速长成一株冉冉而起的新苗。而自己,究竟是该将这新苗藏起、还是拔掉……
佟春溪见覃清面色变幻,时而呆如木鸡、时而忽忧忽喜,最后却是笑着滚下泪来,才徐徐道:“为师亦是从你们这般年纪过来,岂会不懂进退维谷、取舍两难?为师只是想叫你们想得明白一些、通透一些,不要心存侥幸、抱持幻想。取舍之前,便该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倘或一旦选定,便须一往无前,决不可有半分动摇。”
覃清似懂非懂,还是泪珠涟涟地点了点头:“弟子……弟子晓得了。”
这时,几下慌乱的脚步声,忽在靖室门前顿住,转为焦急的踱步。隐隐有对答声透门而入:“覃师妹定然在随观主清修……可是事起突然,若不强闯、只怕……那也须先叩门、莫坏了道仪……”
佟春溪眉头微皱:“门外何人?”
“弟子云希子,有要事禀报观主!”两名女道士立在门外,拱手敬声道。
“进来说话吧!”佟春溪无波无澜道。
两人推门而入,却是云希子开口急道:“覃师妹!覃府刚被一群锁甲兵查封!府中男女尽数被拘、不知要带去何处……”
“啪!”
一只茶碗掉在青砖铺砌的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茶汤瞬间被吸干、只留下浓绿的茶末。覃清仿若一抹翡光,不待云希子说完、便已奔出靖室。
“清儿!”佟春溪面色大变、想要叫住覃清,却哪里留得住那决绝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