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老丞相似乎又老了一些。
张苍忙下拜顿首:“丞相……”
“子瓠。”
李斯对他的态度倒是未曾改变,只是轻抚张苍之背,叹息道:“我大秦古时亦有摄政之制,怀公、出子时有庶长摄政,但颇受史官诟病,今日成全了此事,李斯不知道以后会得骂名,还是善名。”
“也罢,李斯齿岁已老,荀门以后,恐怕就要靠你来光大了。”
又指着后方咸阳宫大殿:“去罢,武忠侯,在殿中等你!”
……
张苍爬了半天阶梯,气喘吁吁地步入咸阳宫大殿时,正好看到这样的一幕:
黑夫身着卿相袍服,负手站在空旷的大殿内,望着空荡荡的君榻——还有君榻上悬着的天子剑!
“武忠侯……”
虽然平日里挺想黑夫的,但眼下见了人,张苍却又有些踟蹰,生怕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他熟识的黑夫了。
权势会腐蚀人心,在兰陵时待师弟们和善亲热的李斯,入了秦廷后,也能狠到对同门而出的韩信下毒手……
黑夫转身,见是张苍,不由大喜,笑着上前来,一把抱住大胖子,在他背上横肉拍了又拍,笑道:
“本以为子瓠逃难一年有余,总会瘦削些,看来塞北的牛羊肉,养人啊!”
这对父子,就喜欢笑话他这点,张苍遂如过去那般笑骂道:“肉酪是养人,汝子亦肥大了不少,再见面,恐怕认不出他了。”
他又抬头,看着悬在君榻上,不伦不类的天子剑:“这是……”
“子瓠却是来迟了一步,未能看到一场好戏。”
黑夫笑道:“当李斯宣布,我当效仿周公摄政时,杨樛等人呼天抢地,几欲以头撞柱,只可惜力道不大,没撞出血来,彼辈欲阻挠此事,杨樛更当面质问,我欲行田常之事焉?”
“黑夫欲行么?”张苍定定地看着他。
黑夫却不正面回答,指着那君榻道:“我麾下的叔孙通等人,他们极力鼓动我做事做到底,效仿周公、伊尹,佩天子剑,践阼而治!”
所谓践阼,便是直接登上君榻主阶,临天子位。
这就不止是单纯摄政了,而是更进一步的摄天子位!距离捅破窗户纸,真的只差一下。
“我当时,就这样在众人目光中,取了天子剑,走了上去。”
黑夫指着君阼笑道:“不过却将天子剑悬在君阼之上,未曾坐下,而是站立在侧。”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上去,在君榻右侧站定,摊手道:“这便是我,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位置。”
“如今的情形是,一些视我为乱臣贼子,想将我从上面拽下来,逼着我在陛下叩首,将权势还给嬴姓新君,不管他是贤是愚,说‘如此方可谓秦吏也’!”
“一些人则拼命将我往位子上推,生怕我的地位,碍了他们继续往上爬的高度。”
“但他们都别想了,黑夫想站哪,就站哪!”
“你倒能忍住。”
张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曾揣测,殷相伊尹初心还真是如俗儒所言,暂时摄位,待太甲悔过便归,但在上边坐了三年,便不想再站起来。”
“也不瞒你,我真坐上去过。”对张苍,黑夫不吝隐藏。
在张苍哑然的目光中,黑夫告诉了他事实。
“就在昨日黎明前,咸阳宫内空无一人之时,我偷偷来到这,站在殿尾,当初我为郎官时站过的地方,对着君榻望了许久,眼看左右无人,便悄悄摸摸坐了上去……”
“这曾经是始皇帝的位置,你知道我坐下后,感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张苍惊骇于黑夫之胆大,之视礼法为无物:“什么?”
“冷,冰冷彻骨。”直到此刻,黑夫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尽管地下有暖龙,尽管大殿内灯火通明,但我仿若能看到,当年秦始皇帝独坐在上面时,是何等孤独凄苦。”
“而放目望去,大殿里,空无一物,就算下边站满了人,他们的脸对着地,将心藏在玉圭袍服里,我也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旋即抬头,想透过大殿,看看这都邑,这硕大天下,却为厚厚的墙壁所阻隔,同样瞧不真切。”
“那时候我明白了。”
黑夫摇了摇头:“我被困在这囚笼中,戴着桎梏,而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我离开了这位子,往下走。”
“我让人敞开宫殿大门,让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射进来。“
“我让人将咸阳宫门次第开启,站在陛上,吸着这咸阳清冷的空气,感受宫外的熙熙攘攘,里闾烟火,才觉得自己应有尽有,此时再回首咸阳宫阙,我终于明白……”
“若想要大权在握,还能应有尽有,知天下利弊,知民疾苦,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张苍拱手而问。
黑夫下了陛阶,拍着张苍肩膀,指向宫室之外的硕大巨都:
“从人民中来。”
“到人民中去!”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