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发现了,整个工坊呈狭长,是沿着镐水而建,中间每隔数百步,就是一道工序,各工序明确分开,不同工匠隶臣负责不同区域。
“这是少府丞令汝等建的?”蒙恬称奇,他只知道黑夫有校尉之才,却不知他还真的懂匠作。
小吏笑道:“少府丞只管摇着蒲扇,到处出主意,具体规划,还是靠墨者和工匠,又由章君令人修筑。”
“原来是位劳心者。”蒙恬了然。
当他们来到一处散发着淡淡怪异味道的地方时,小吏指着石塘中重又浸泡的碎麻道:“这是在浸灰水。”
民妇常用或草木灰水为葛麻脱胶,所以蒙恬一点不奇怪。
小吏又指着前方百余步外,冒起蒸汽炊烟的工坊道:“那是蒸煮的地方,碎麻都得先煮烂才能用。”
蒙恬一路上都在默默细看,经过热气腾腾的土灶蒸桶,来到满是舂捣声的水碓房,蒸煮后的碎麻在此被水力带动的连击水碓舂捣,经过数百上千次锤捣,成了粘稠的糊状……
小吏介绍说,这个程度叫做打浆,粘稠的纸浆,被运到后方数十个大石槽中,与清水掺和,一些穿着短褐的人手持表明平滑的方形竹筛,将水中的纸浆轻轻捞起。
蒙恬停下看了一会,看得出来,他们的手法还不太娴熟,经常要尝试很多次,才能捞得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纸膜。
而其中又快又准的,竟是几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长者亦来服徭?”蒙恬皱起了眉,看向皂隶。
“上吏误会了。”
小吏连忙解释道:“这道工序叫捞浆,最为重要,但做得好的工匠也不多,还是少府丞想了个主意,雇了几位在镐池、渭水持竹筐捞鱼为生的老渔父,竟捞得又稳又好!每日十文工钱真是值!”
蒙恬晒然,一路看过来,原本被咸阳人认为是黑夫发癔症才收上来的破布麻头,竟一板一眼地投入到工序里,他也越发期待起最终的成品来。
“少府丞等人在何处?”
工坊很长,蒙恬走了一刻,已经快到尽头,都未见黑夫,也不见章邯。
“就在前方。”
小吏指着正前方道:“卜者按照《日书》算过了,今日正好是第一批纸晒好的日子,各位上吏都等在那!”
蒙恬看到了,走过一个个浸泡纸浆的石塘后,他看到了一片浅黄色的海洋……
……
捞好的纸膜连同竹筛一起集中暴晒,今日是个好天气,蓝天开阔,秋日之阳毫不保留地洒在这片池畔高地上,数百上千面竹筛吸收艳阳的热量,上面的水分慢慢蒸发升腾,只剩下一张薄薄干燥的纸张……
工匠小心翼翼将暴晒好的麻纸揭下,用方石压一压后,堆叠到一起,送到案几上。
而章邯、程墨,乃至于张苍等人,此刻都挤在案几旁,黑夫站在最中间,他手持一颗光滑的鹅卵石,给皱涩的纸面砑光,砑光完毕,用手在纸上轻轻一拭,虽然背面依然粗糙,甚至有肉眼可见的麻头、布丝粘附,正面好歹光滑了些。
“成了……”
月余辛劳,终于有了成果,黑夫十分高兴,他搓着手,正要在这张麻纸上试写,一个小吏却将一位颔下留着浓须,虎目燕额的高大中年人引到他们面前。
“少府丞,这是少府来的吏员,说奉少府监之命来巡视。”
黑夫一瞧,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章邯已经几步上前,作揖道:“蒙将军!”
“蒙将军?”黑夫一愣,那小吏更直接吓得拜倒了。
这世上有几个蒙将军?黑夫立刻反应过来,正是第一次伐楚时,远远见过几眼的蒙恬!
“诸君免礼。”
蒙恬朝众人拱手:“恬初任少府少监,奉陛下之命,来镐池巡视。”
一边说,他也走到案前,拿起轻薄的浅黄色麻纸,捏了捏后,果然同帛布般轻滑,而以破布、麻头制作,想来成本也不高,便称赞道:“善!少府丞,这就是纸么?”
“正是!”
黑夫口中作答,心里却计算开了。
从政治渊源上算,他是李斯父子提携起来的,因为第一次伐楚蒙恬让李由殿后一事,李、蒙不太和睦,按理说,他不该和蒙氏走太近。
但另一方面,第一次伐楚,他算是蒙恬部下;第二次伐楚,又在蒙武军中;来到咸阳做中郎户令,蒙毅正好是中郎将;如今调到少府,蒙恬竟又当了少府少监……
“我跟蒙家人当真有缘啊!”
黑夫暗暗腹诽,觉得自己表现太过冷淡也不合适,当一个正常下属比较妥当。
于是黑夫一板一眼地说道:“下吏奉陛下之命,在此造纸,如今纸已初成,当以笔墨试之。”
他抬起双手,献上了一支毛笔。
“新简必以新笔配之,纸亦然,吾等正欲用少上造在上郡、雁门所制之笔书字,既然将军亲自莅临,下吏敢请少上造题字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