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你不走吗?”李老汉恭敬地问道。
“我想等着放‘紧急’再走,”我说着便在太师椅对面板凳上坐下来。
“放‘紧急’再走,怕跑不到多远;还是早走的好,”他关心地劝我。
“走不远,也不要紧。到城墙边儿,总来得及,”我毫不在乎地说。
他不作声了。但是我继续往下说:“李老汉儿,请你对我讲真话。你们三老爷究竟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肯让我们送他进医院?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去?”我这次采用了单刀直入的办法。
他怔了一下。我两眼望着他,恳切地说下去:“我愿意帮忙他,我也愿意帮忙你们小少爷。你为什么还不肯对我讲真话?”
“黎先生,我不是不讲真话。我今天上午讲的没有一句假话。”他的声音颤得厉害,他低下头,不看我。我知道他快要哭了。
“但是他为什么会弄到这样?为什么要苦苦地糟蹋他自己?”我逼着问道,我不给他一点思索的时间。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黎先生,你不晓得,人走错了一步,一辈子就算完了。他要回头,真是不容易。我们三老爷就是这样。他的事情我一说你就明白。他花光了家产,自己觉得对不起一家人,后来失悔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用儿子的钱,就藏起来,隐姓埋名,不肯让家里人晓得,却偏偏给小少爷找到了。小少爷常常送钱给他,送饮食给他,折花给他,小少爷在我们公馆里头折的花就是给三老爷送去的,三老爷顶喜欢公馆里头的茶花。”
我知道李老汉讲的不全是真话,他至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并不放松他,我接着又问一句:
“你们三太太跟大少爷怎么不管他呢?”
李老汉把头埋得更深一点。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我的眼光掉向着街心。几个提包袱、抱小孩的行人从门前走过。我听见一个男人的粗声说:“快走!敌机来啦!”其实这时候还没有发紧急警报。
李老汉抬起头来,泪水还顺着他的脸颊滚,白胡须上面粘着的口水在发亮。
“这件事我也不大明白。大少爷自来就跟三老爷不大对。卖公馆那一年,大少爷毕业回省来刚进银行做事。三老爷在外头讨姨太太租小公馆已经有好几年,三太太拿他也没有办法。大少爷回来常常帮三太太跟三老爷吵。不晓得怎样三老爷就搬出来了。大少爷也不去找他,只有小少爷还记得他父亲,到处去找他,后来才在街上碰到。三老爷住在大仙祠。小少爷就一直跟到大仙祠,三老爷没有办法,才跟小少爷讲了真话……”
我不敢看李老汉脸上的表情。我只是注意地听他讲话。忽然警报解除了。他也闭了嘴。他这段话给我引起了新的疑问。我还想追问他,可是他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大门外去了。
“那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人一定是被他的妻子和儿子赶出家里来的。”——这一个思想忽然在我的脑子里亮了一下。
李老汉已经泄露了够多的秘密了,我也应该让他安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