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们一开始,当然要以因果报应、转世轮回来解释,这些官员不纠缠于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到底存不存在,直接就反问:
既然因果前世注定,百姓今生命运已定,那么,要朝廷何用?
是不是百姓可以不缴纳租庸调、不服劳役?
是不是不需要朝廷修路搭桥,改善民生?不需要兴修水利、抗洪救灾、赈济灾民?不需要操练军队,清剿贼寇、抵御外敌?
是不是说父母官可以不理事务,不体恤治下百姓生活疾苦?不用劝课农桑,不用教化百姓?
是不是朝廷应该罢铜钱,好让大家把铜都用来铸造佛像以示虔诚礼佛之心?
各种发难,不离一个意思:既然今世已注定,那么朝廷就不需要存在了?
一连串的问题后,傅奕来了个总结:这些问题,你们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提问者一开场就把话题扯到这种地步,在场高僧还有信佛的官员,谁敢直接说“是”?
首先那些信佛的官员不敢这么回答,不然就是逆臣;其次,那些高僧也不敢这么回答,否则就是妖僧。
所以,他们众口一致说朝廷行仁政是积德,和佛祖普度世人的做法类似。
天子勤政爱民是积德,父母官爱民如子是积德,官军保护百姓是积德,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同样是积德。
只有今生积德,才有好来世。
所以,答案当然为“不是”。
面对回答,主张罢佛的官员又问:天子要勤政爱民,父母官爱民如子,官军保护百姓,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是否该征收租庸调和商税、矿税?
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很明显,高僧们只能说(选)“是”。
于是第三个问题出来了:僧尼不缴纳租(田租)调(户调),不服劳役又不缴纳免役钱(身庸),算不算是皇朝子民?
答案同样只为“是”或“不是”之一。
没人敢说“不是”,然而,回答“是”之后,傅奕等人的嘲讽来了:
这些人不缴纳租庸调、商税、杂税,不服劳役、兵役,有何资格和守法百姓相提并论?有何资格享受官府的庇护、官军的保护?
免(减)租庸调、劳役,必须是规定品级以上官员才享有的特权,当然还有科举中选的读书人(按减免优待制度实行),立下军功的将士。
僧尼不事生产,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不服兵役上阵打仗,不为天子分忧,凭什么享受这种待遇?
嘲讽之后,第四个问题来了:是不是百姓只需要剃度出家,或者为寺庙务工、务农,就可以免租庸调、劳役?
以明德元年来朝廷制定并实行至今的各种政策,这种问题,高僧们谁敢回答“是”?
傅奕等人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答案全都只能从“是”或“不是”中选。
现在,报纸上用大幅版面将这些问题列出来,同样也将参与辩论的高僧、官员之回答列出来,读者只要识字,就能很明显的看出形势:
反对罢佛的人们,面对发难似乎“理屈词穷”。
杨济看着看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天子好手段,通过傅奕等人的发问,把那些擅长辩论的高僧耍得团团转。
佛教的宗教理论,本来自洽性(自圆其说的能力)就很强,可以说高僧们个个都是辩论高手,所以中原自古以来,爆发的十余次佛道大辩论,佛教胜多败少。
杨济知道历史上在蒙元时期,又爆发了佛、道大辩论,这场辩论规模空前、规格最高、影响深远,在辩论中败北的道士及其弟子们,被朝廷强令剃度出家为僧,而无数道家经典付之一炬。
可以说,单就辩论而言,佛门子弟的战斗力是位列前茅的,不怕发难,因为他们总有本事把逻辑圆回来。
结果现在遇到了“是或不是”。
辩论对手发起的攻势,佛门子弟只能从“是”或“不是”之中选择答案,空有一身辩术却无处使出来。
杨济认为这根本就不是辩论,而是居心叵测的问答陷阱,他不认为只有自己看得出来。
但天子是以阳谋来给佛门子弟下套,甚至还广而告之,不怕有识之士看出来。
因为这陷阱设置得十分巧妙,甚至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道德高地,让所有人看了,都明白其中含义,也不好说不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境内,天子为什么要把非士、非农、非工、非商,不承担国民义务,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兵役的僧尼,当做自己的子民来爱护?
上一个这么做的梁武帝,不得好死,无数梁国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身为臣子的傅奕等人要问一句:爱民如子的天子,为江山计,为天下百姓计,为何要善待你们这些僧尼?
如果僧尼是非国民,是不是要离开中原,或者,缴纳必要的费用、承担必要的义务?
不要扯什么不敬佛就要下地狱的鬼话,你们只需回答:
是,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