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着头不说话,因为拿捏不准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说恨,毕竟血浓于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亲;说不恨,她爹爹长久以来的痛苦又怎么清算?他被愤懑和压抑拖垮,离世那年不过三十三岁。秾华想诘问她,然而不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难过时用得上,高兴时同样用得上,谁能猜透它真正的含义?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处,这些年爹爹教养我,你虽不在身边,我过得也很好,孃孃无需自责。”
太后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你爹爹……我对不起他。他临终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呢!秾华心生鄙薄,却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着她道:“爹爹每年带我去城外的衣冠冢祭奠,说那是我母亲的墓。现在看来,墓里埋葬的,不过是他的爱情。他临终时已经说不出话了,手里紧紧攥着一面镜子,后来小殓拳不可开,就让他带去了。孃孃知道那面镜子的来历吗?”
郭太后失神良久,终于掩面哭泣。那镜子是她的心爱之物,当初她离开李家时没有带走,谁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托。一个人不论爬到怎样的高度,心里某一处总有个柔软的地方安放那些难忘的曾经。青梅尚小时的感情,富贵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经没法诉说了,唯有眼睁睁看着它腐烂。
“我以为他会再娶,那时毕竟太年轻。”大袖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也不过转瞬,她又平静下来,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曾向五哥提起过,他也知道你,说孃孃应当寻回阿姊,莫让阿姊流落在乡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岁,今年十五。女人入宫,有了儿子才有底气。先帝子嗣单薄,前头几位皇子相继都薨了,到先帝晏驾时,只余这第五子,高斐便顺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有时候努力固然重要,运气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殡天前,后位一直悬空,于是郭氏母凭子贵,从小小的昭容一跃成了太后,也不枉她当年那份决绝了。
母女两个虽离心,坐在一处倒也有话说。不一会儿内侍通报,说官家驾临,秾华忙起身退到一旁肃立,见槛外进来一人,穿云龙纹绛色纱袍,压方心曲领,腰束金玉带,旁系佩绶,生得龙章凤质一副好模样。到太后榻前拱手见礼,“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内,我心里着急,来不及换衣裳就赶到孃孃宫中了。”回身一顾,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了吧!”
早前听闻建安城中有美人,纤白明媚无人可及。高斐曾动过心思想收进宫内,没想到远兜远转,竟是同母异父的姐姐,难免叫人失望惆怅。再三再四看,这位阿姊长得真是好,楚腰卫鬓,峨眉婉转,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顿无颜色。这样的娇俏人儿,归心可赏心悦目,不归心,等闲便可覆国矣。
秾华俯身行礼,高斐让了让,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后苑不必太拘谨。孃孃寻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几位大资②商议,阿姊在外万万不妥,终得接进宫来。然宫中无名无份不是道理,回头放旨加封,对阿姊也是个补偿。”
太后一听正了身子,面上却有些为难,“好虽好,只恐谏官有疑义。”
高斐不以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连个封号都讨不得,岂不叫我面上无光?谏议大夫纠弾归纠弹,不予理会就是了。我没有兄弟,几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亲无尽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过远,就尊寿春长公主,孃孃以为如何?”
太后自然说好,面上喜形于色,引了她道:“圣上这样恩典,秾儿快来谢过官家。”
秾华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虚扶一把,朗声道:“阿姊不必多礼,外人看来天家威仪,其实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们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阿姊在宫中只管从容,等行了册礼便有了食邑俸禄,和宗室正统的公主没什么两样。”
诸多的礼遇似乎可以冲淡彼此间的尴尬气氛,她心里安定下来,抿唇颔首,“多谢官家,我一向在民间,宫中规矩懂得不甚多,实在怕失了礼数。”
身在民间,血液中却有天生的高贵与持重,这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后,“我瞧阿姊进退有度,毫无不妥。”
郭太后道:“她自己审慎,也是好的,回头派两位尚宫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握了她的手抚摩,“你爹爹替你请了先生么?是何方名士?”
秾华略顿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学问却很好。当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学,便留下做了西席。”
太后点了点头,“你爹爹过世了,让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还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后就在宫里住下。请官家多留意,日后寻门良配风风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儿,总要有个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于受人欺负。”言罢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儿今年十六了罢?你爹爹孝期也满三年了,宫外有没有如意的人?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臊的。说出来着人去查一查,瞧瞧门户怎么样。若过得去,定下也无不可。”
①效用:宋军中的高级军士。
②大资:资政殿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