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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

来到一处幽雅庭院,温仔细就在这边等着,正伸手逗弄着一只水缸里的锦鲤,这位近期有点病恹恹的武学宗师,冷笑道:“胆子不小,明知道是我们灵飞宫的买卖,只要不是个聋子,也该听说曹祖师先前在合欢山地界有过露面,他们还敢这么招摇过市,明目张胆跟我们争地盘,我就纳闷了,凭什么?”

湘君置若罔闻,程虔也没计较,近期温仔细心情不佳,自有理由。虽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场切磋,但温仔细是被金仙庵刑紫“搬来”此地养伤的,伤得不轻,却也不算太重,不曾伤及大道根本,服用灵丹和药膳,悉心调养几个月是免不了的,唯独一事,让程虔比较上心,好像温仔细在这段时日内,几次试图坐忘,凝神炼气,都无果,次数多了,整个人就开始情绪暴躁起来了。

屋内有一副棋具,还有一些老旧棋谱。两罐棋子,俱是溪涧中的黑白两色鹅卵石细致打磨而成,材质再寻常不过,却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脱了靴子,步入那间铺竹席的室内,坐在棋盘一侧,伸手邀请道:“程虔,手谈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温仔细也不脱鞋,坐在门口那边,背对着对弈双方,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神色无比阴郁。

要不是身在别家道观,温仔细早就破口大骂了,酗酒都有可能,借着酒劲,御风寻一处僻静山野,非要打烂山头无数。

只因为近段时日,他实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闭上眼睛,作道门功课,稍稍凝神,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名女子的脸庞,她那种略带讥讽的脸色,尤其是她那种既炙热又冰冷极为矛盾的眼神,让温仔细每次刚开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导致他伤势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预期慢了何止一天两天?

一位头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脚步轻盈,行若流水,飘然而至,在门口那边站定,并不往庭院内多看一眼,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说道:“观主,有客登门,三人,一男二女,都是练气士,弟子看不出修为,他们自称要与观主商量一桩买卖。”

程虔双指捻子悬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师,她点点头。

程虔轻轻落子在棋盘,声音清脆,说道:“带他们过来。”

百无聊赖的温仔细来了兴致,听音辨位,听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像是那种修道有成之士,难道是兜里有几个臭钱的土包子,愣头青,离着山巅太远,反而敢不把刚刚晋升为宗字头的灵飞宫当回事?片刻之后,温仔细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为首一人,是个儒衫青年,头别玉簪,面带微笑,皮囊不错,气度也可以。左手边,是个乡野村妇模样的女子,右手边那位,让温仔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着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绿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犹怯仙家铢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这几个不是易于之辈,过江龙无疑了。

只说那年轻女修身上的翠绿法袍,连湘君都只在道书灵笈上见过,是道家所谓的“兜率宫铢衣”,极耗物力,炼制极难。

按照书上记载,这种被誉为“百岁而一拂”的仙家铢衣,只在那拨陆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岁月,才出现过一批,据说可以帮助练气士接触到光阴长河,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几乎没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这条地头蛇,未必压得住他们,作为上宗祖师的湘君也没想着如何试探,将棋子放回棋罐内,笑道:“灵飞宫,湘君,道号洞庭。你们是?”

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顾璨。拜见湘君祖师,程-真人,温宗师。”

一旁侍女,秋波流转,默然施了个万福,她只是这么个无声的动作,风情万种。

只有那个中人之姿的村妇,纹丝不动。

温仔细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就是顾璨?!”

白帝城郑居中的高徒,跑到这边入手一块鸟不拉屎的晦气地盘作甚?至于顾璨出身大骊王朝的那座骊珠洞天,温仔细当然早就有所耳闻。顾璨年少时在那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因为某本山水游记的关系,更是在宝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这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顾璨作揖起身后,笑着点头,“我就是。”

温仔细啧啧道:“竟然认得我?”

顾璨点头道:“江湖传闻很多,想要不听说都难。”

温仔细疑惑道:“你瞧着也不狂啊,为何都说你是‘狂徒’?”

顾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谈完事情,温宗师还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温仔细大笑起来,朝那顾璨竖起大拇指,“总算有点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拦着温仔细跟顾璨的闲聊。通过言行举止,尽可能多了解几分对方的心性,不是坏事。

既然他是顾璨,身份确凿无疑,那么先前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还真不用如何卖面子给灵飞宫。

顾璨瞥了眼屋内的棋局,说道:“不敢耽误湘君祖师与程-真人的手谈,晚辈就有事说事了。”

湘君笑着点头道:“请说。”

顾璨站在小院庭内,气定神闲,缓缓说道:“湘君祖师和灵飞宫,既然只是跟青杏国柳氏几方,谈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纸黑字签订契约,这种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晚辈就还有机会,天底下的买卖,无非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价高者得。”

“再说了,那块合欢山地界,我是势在必得,不存在哄抬价格的情况,反正你们每次出价,我只比你们多出一颗谷雨钱。”

“所以你们要是气不过,就可以一直喊价,让我多花冤枉钱,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退出。”

湘君微微皱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悦,你顾璨真当自己是师父郑先生吗?可以如此大放厥词?

温仔细给气笑了,率先开口道:“什么时候,我们灵飞宫的面子,就只值一颗谷雨钱了?”

顾璨说道:“温宗师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

言下之意,双方所谈之事,你温仔细还没资格插嘴。

身边那个化名灵验、道号**的侍女掩嘴而笑。

读过书的,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说话都这么损?

听到娇媚的窃笑声,温仔细视线转移,望向那个婢女模样的灵验。

霎时间,温仔细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颗道心如坠冰窟,气机运转不畅,脸色涨红,所幸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顾璨看了眼灵验此刻的“脸庞”,他眯起眼,收回视线,神色玩味,以心声说道:“湘君祖师,温仔细这种资质的练气士,任何宗门都会好好栽培,山上风大,道路崎岖,可别一个不小心,说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璨摇头道:“晚辈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说个可能性。”

“何况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头转身找师父,你觉得我需要跟你废话半句?本就是买卖而已,就是比个钱多钱少。今天来这里,我就已经给灵飞宫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欢山,小书简湖?真要还是书简湖,定下一纸生死状,呵呵,老子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韩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数的大修士,她是听得见双方对话的,啧啧称奇,忍不住以心声询问灵验,“不是说好了要跟那个湘君好好聊嘛,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顾璨都不像顾璨了。”

灵验以心声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过那个温仔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又跟那个人关系不浅,所以就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当然了,这跟主人在蛮荒那边跟我们打了那么一场恶战,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场架,伤上加伤,难免道心不稳,都是有关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本就是一个‘求真’的心路历程,关系就更大了。”

韩俏色笑道:“小贱货,这么懂顾璨?”

灵验嬉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以后我说不得还要喊你一声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妇,我可以当小的。”

韩俏色移步来到灵验身旁,拧住她的白腻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说话不把门的?满嘴喷粪,在用屁-眼拉屎么。”

刹那之间,满庭院弥漫着一股凝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灵验缩了缩脖子,连连讨饶说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惊。

这就内讧了?

不愧是从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顾璨说道:“忙正事。”

韩俏色松开手指,灵验揉了揉脖子,怯生生开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师姑欺负人。”

温仔细魂不守舍。

程虔闻言却是脸色微白。

顾璨的师姑,岂不是白帝城郑先生的师妹,仙人韩俏色?!

在山上,某个境界的练气士,能否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其实门槛很简单,就是可不可以视为一位剑修。

灵飞宫祖师爷,道家天君曹溶,当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韩俏色,一样可以。

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韩俏色曾经立誓要修成十二种大道术法,而她挑选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是白帝城谱牒修士望而却步的登山之路。不管传闻真假,外界都有个共识,韩俏色是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欢山地界,让给你好了,顾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颗谷雨钱了。”

顾璨小有意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一颗谷雨钱,双指捻住,径直步入屋内,脚不沾地,蹲在棋局旁,从程虔那边的棋罐,换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再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棋盘边缘,抬头笑道:“就当顾璨欠了你们灵飞宫一个人情,你们用不用这个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大道高远,世事无常,志在飞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会去白玉京修行证道的湘君祖师也好,当不当得上下任宫主还两说的温仔细也罢,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停顿片刻,笑问道:“需不需要晚辈代劳,捏碎这颗谷雨钱,好眼不见心不烦?”

湘君笑容依旧,摇头道:“不必。留着便是了。如你所说,将来不管是我去白帝城,还是你去白玉京,相信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一双眼眸灼热如两只火笼,直愣愣盯着这位道号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识转移视线,好似避其锋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顾璨已经笑着站起身,走出庭院,转身作揖,“晚辈无礼,多有得罪。”

离开道观后,韩俏色问道:“小璨,想好了,就在这里创建宗门?”

顾璨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反正只是买下一块地,开销又不大。”

韩俏色笑问道:“嗯?”

顾璨哭笑不得,“没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韩俏色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些男女情爱,就只是有些心疼顾璨。

当年顾璨由元婴境闭关跻身玉璞境,护关之人,就是韩俏色。

失败过一次,但是更让韩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开门后,瞧见那个形容枯槁的青年,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至于顾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实韩俏色早就猜到了。

当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我并不喜欢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过它们,我只好跟它们低头认怂。”

“我就是我,顾璨永远是顾璨,我可以改错,但是偏不跟你认错,我没有错!”

“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在你这边说谎……我从来都没有变,是你变了。”

韩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好像一头躲在阴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然后师兄郑居中就出现在门口,韩俏色硬着头发想要让师兄搭把手,好让顾璨渡过难关,跨过这道心劫。

郑居中只是笑道:“就凭这点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习大道登顶,就为了能够证明陈平安没有错,你自己也没有错?”

结果顾璨接下来的表现,让韩俏色都吓得不轻。

强行压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轻人,保持坐姿岿然不动,只是骂出一句,“滚你的蛋!”

韩俏色当时都蒙了,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真没有。有过吗?可能有,但是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师兄并未动怒,只是摇头微笑道:“人穷志短,河狭水激,真是可怜。”

顾璨只是低头,气喘吁吁,闭关失败的后遗症随之显现,满脸血污,从七窍源源不断流淌而出,冲刷掉那些眼泪鼻涕。

郑居中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为度,故不任意。”

顾璨缓缓抬起头,转过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个师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郑居中笑道:“这是陈平安见到你这般田地,有可能会跟你说的话,因为他会可怜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认,只要顾璨一天不死,陈平安就一天走不出书简湖,你怎么不去可怜他?因为你连可怜他的本事都没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点都不敢。”

韩俏色听得背脊发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璨好像在那一刻,整个人都心气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这一刻,郑居中已经转身离去,他只是问了这个弟子一个问题,以及同时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杀心魔陈平安,以后怎么保护陈平安?就靠顾璨的元婴境吗?”

“你要去更高处,爬也要爬到最高处,有朝一日,还完债了,告诉陈平安,你就是错的,我是对的。”

郑居中已经远去,屋内沉默许久,顾璨沙哑开口道:“帮忙关门,我要闭关。”

韩俏色记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闭关失败的顾璨就已经成功出关。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闰月峰。

有人在峰顶结茅数间,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阴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阴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脚轻轻拨动那条土狗,“陆沉,别愣着了,赶紧跟辛苦兄打声招呼。”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台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只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内幕,其实是国师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图”。

荀趣的直觉没有错,喜欢亲自过目诸多“小事”的崔国师,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着他。

荀趣曾经有一句无心之语,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穷鬼”,一语中的。

他是神灵转世。

所以大骊朝廷,会一直“送穷鬼”。所以二甲进士出身的荀趣,才会鸿胪寺这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待那么久。

老人曾经亲口询问崔国师,当真有用吗?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虽说用处不大,不过时日久了,还是相当可观的。

荀趣拱手告辞,老人还是点头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独自散步,欣赏大骊京城的繁华景象。

曾掖是好说歹说,才让马笃宜不跟着自己一起进京。

马笃宜就开始找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门毕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见啊,你又是去大骊王朝的一国首善之地,没有她帮着掌眼,就你这种口拙嘴笨的,遇到点事情都解释不清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变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来五岛派是大骊朝廷承认、礼部录档的正式门派,再者曾掖还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虽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当真是在这个宝瓶洲都可以太平无事了,有事都会没事的那种。

马笃宜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了,见曾掖异常坚持,她只得退让一步,让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帮她买些她得手再转手卖出就能翻倍的书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缓脚步,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步伐。

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估计是个京官,当官不当官,曾掖一眼分明,不过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书卷气更多些。

荀趣拱手,轻声说道:“曾掌门,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库司任职,刚刚得到消息,就离开衙署赶来见你。”

曾掖一头雾水,拱手还礼,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具体官职,就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几乎同时侧过身让路。

荀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多想什么,直截了当与曾掖解释了其中缘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练气士身份的心声言语,“先前我在鸿胪寺当差,因为跟陈先生的学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陈先生进京,鸿胪寺就让我负责接待一事,其实从头到尾没出什么力,倒是沾陈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边得了好几本价格不菲的善本古书。朝廷那边早就知晓五岛派跟陈先生的关系,所以你这次现身京城,鸿胪寺那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负责接待,属于官场上的跨部借调,当苦力,没工钱的。”

毕竟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官场内幕,荀趣就没有完全说实话,终究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称谢道:“有劳荀大人了。”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一派掌门的曾掖,一口一个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门,你不用这么客气,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实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门。”

荀趣点头道:“那我们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这敢情好。”

荀趣问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吗?”

曾掖点头道:“来之前,列了个单子,小二十个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说道:“可有亲朋好友和落脚的地方?如果暂时没有,我可以帮忙安排住处,鸿胪寺官舍,肯定不至于简陋,但要说有多好,也肯定是没有的,好处就是不用花钱,京城里边比较着名的大客栈,我可以带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点俸禄,是绝对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包吃包住的话。”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陈先生帮忙推荐了个地方,是京城一处仙家客栈,我知道具体地址,打算去那边住。”

陈先生在信上说了,那座客栈的掌柜叫改艳,去那边住,同样可以不用花钱。

除此之外,陈先生还让曾掖去一条街道,在人云亦云楼外边的一条小巷口,自报名号,就可以见到一个叫刘袈的元婴老神仙,和一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还可以让后者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陈先生做事情一向缜密,从客栈到那条小巷该怎么走,在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曾掖犹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场讲究,也晓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这边,如果就让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规矩。

不曾想荀趣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库司衙署那边找我。”

荀趣从袖中拿出一只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剑匣,递给曾掖,荀趣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又派上用场了。

荀趣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跟着了,逮着机会好忙里偷闲,这就去琉璃坊那边看书,光看不买惹人烦,得经常换书铺。”

曾掖试探性说道:“回头我能不能跟你约个时间,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帮忙买书,我哪里懂行,估计只会被坑钱。”

荀趣点头道:“都是公务嘛。”

曾掖咧嘴一笑,这个在兵部任职的荀大人,跟陈先生有些像,当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先生的。

荀趣以心声道:“这个路费怎么算?”

曾掖一愣,毕竟是在陈先生那边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说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却带不回的书籍!”

荀趣笑着拱手告辞。

曾掖拱手道别。

看着荀趣的背影,觉得跟陈先生更像了几分。

之后曾掖找到那个仙家客栈,要不是陈先生信上写得详细,还真不一定找得着,敲开门,有两位年轻女修负责待客,稍远点,又有两位,绕过影壁,还有两位,她们都很热情,模样自然都是俊俏的,莺莺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语热络,一口一个公子、仙师的,不过曾掖反而有点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自己是陈先生的朋友,也没有询问客栈老板“改艳”在不在,曾掖老老实实交了一笔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进入客房后。

改艳正在自己屋内,翘着腿,在翻看账本,打着算盘,不错不错,生意兴隆。

隐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几把刷子,只是帮忙提供了几个思路,客栈生意就立马好起来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离开客栈,去找那条小巷。

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小巷,师徒两个,刘袈和赵端明,有点无所事事,就在螺蛳壳道场里边,一个喝酒,一个嗑盐水花生。

老人有点遗憾,自打那个陈平安离开京城,自家这条巷子,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最早是文圣亲临此地,师徒两个都没认出来,毕竟与文庙挂像上边的形象,出入比较大。

后来……礼圣也来了!

亏得赵端明这孩子有眼力,约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机灵劲儿,老元婴才没有如何失礼。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认识的面孔。

比如巷口这边,先前还来了个自称来自龙州槐黄县的李-希圣,跟陈平安是同乡,这又如何?拦。

在那之前,还有个身材魁梧的老道长,身边有个小跟班,少年模样的道童。

这俩师徒模样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里边张望,刘袈能不拦?必须拦啊。

当然还有白帝城的那个郑先生。

亏得老修士见过一连串的“大风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颗元婴道心,磨砺得坚若磐石!

在郑居中离开后,一老一小,师徒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当时还是老人开口,“端明啊,你好像有点紧张啊,称呼郑先生的时候,好像牙齿打颤了?”

少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额头,“师父,赶紧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说道:“端明啊,你算一算,还有啥大人物没来咱们这边点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没好气道:“师父,还点卯,你最近有点膨胀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声,“来人了。端明,睁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巅高人。”

赵端明转头一看,是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修士,摇头道:“不认识,反正文庙武庙挂像,都没有对得上号的。”

老人哦了一声,等到少年低头伸手去抓盐水花生,竟然一颗都没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声道:“五岛派曾掖,曾经跟随陈先生在身边一段时日,陈先生让我来这边找刘老仙师和赵小仙师。”

刘袈一听,心情不错,陈平安这家伙还算有点数,晓得在京城里边,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让朋友来这边主动打招呼了。

打开道场禁制,刘袈站起身,拱手还礼,笑道:“小兄弟进来聊。”

曾掖步入这处白玉道场,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师说起了自己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赵端明开心得很,建议曾掖来都来了,在名单之外的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可以一并逛了,虽说没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终究更没意思。

刘袈抚须笑问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儿?”

曾掖就说是那座仙家客栈。

刘袈疑惑道:“这么有钱,跑去那边开销了?如今京城都在说那地儿,专杀外乡修士的猪啊,变着法子坑钱,你可得悠着点。”

赵端明使劲点头,“曾兄,是真的,听说以前那边是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如今不知怎么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杀猪。”

曾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刘袈说道:“奇了怪了,陈平安上次来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边啊,怎么把你骗去那边花冤枉钱,难道是有抽成分红?”

赵端明小声道:“不至于吧,陈大哥可是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曾掖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刘老仙师,敢问陈先生上次是住在哪里?”

刘袈抬了抬下巴,“离这里就几步路,市井客栈,寒酸是寒酸了点,但是花不了几个钱,我看陈平安就住得很习惯。”

赵端明笑道:“听刘掌柜说,陈大哥还跟从他那边买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发好奇,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刘袈点头道:“到了这边,就都随意。端明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人不坏,就是记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尽量离这孩子远一点。”

赵端明怒道:“师父,有你这么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误伤旁人了,啊?!”

刘袈点点头,“也对。”

曾掖一头雾水,还是抱拳告辞离去。

等到曾掖离开道场,赵端明一拍脑袋,记起一事,“差点忘了,说好要给那丫头片子找本书,愁!别说京城了,外边各地书商早就不版刻的那么一本游记,让我上哪儿找去嘛,曹耕心这个王八蛋,嘴上说好好好,说是一定会帮我找找看,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也是个不靠谱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栈,老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柜台。

姓刘的掌柜瞧见那个门口的青年,笑问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经仔细打量了一番客栈前堂,除了柜台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陈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约莫是离着那条巷子的缘故,曾掖笑道:“就是路过。”

老掌柜点头道:“无妨无妨。”

既然开门做买卖,来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边,一个腰悬油亮酒葫芦的家伙,斜靠巷子墙壁,举起手,晃着一本老旧书籍,笑嘻嘻道:“赵端明,过来给曹哥哥磕头道谢。”

赵端明一把抢过书籍,“道个屁的谢,这么点小事,拖到这么久才办妥,你怎么当的侍郎大人……你大爷啊!”

原来少年发现那本书籍只有封面是对的,里边根本就是一本圣贤书籍。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行了,在路上凑巧碰见,那本书已经送给刘姑娘了。”

赵端明将信将疑,“当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脑袋,“一边玩泥巴去,我跟你师父有正经事聊。”

赵端明一个踉跄,思来想去,觉得曹耕心这家伙再不做人,总不至于这么耍自己,然后少年就看到那个说是要谈正事的王八蛋,开始跟自己师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带歉意,走出客栈。

既然钱都花出去了,曾掖还是准备住在那座仙家客栈。

街道上,走着一个少女,兴高采烈,她竟是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书。

哈哈,终于到手了!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书籍唉。

虽然其实早就看过这部山水游记的内容了,但是有书没书,能一样吗?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书肆今天看几页,明儿看几页,不得劲!

成天不着家的少女担心进了铺子,又得在老爹那边挨顿训,说不好还要鸡毛掸子伺候,她就干脆蹲在墙根那边,翻书看喽。

少女伸出一只手遮挡阳光,免得看书太过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气看完很多书页,她终于发现不对劲,好像没太阳了,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附近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刚好挡住一部分光线,却又不耽误她借着阳光看书。

她其实大部分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部小说的山水故事里,所以抬起头后,还是有点懵。

要是以前,她估计第一个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见那个姓陈的自家铺子客人后,觉得这样误会别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会说书里的那个陈凭案也太风流了,怎么就可以见一个姑娘就喜欢一个呢。

但是少女喜欢跳着书页看书,反正内容情节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会挑选那些记忆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语句,比如书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读书得来,来世祥福,今生读书而去……今天又瞧见了,既然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书了嘛,少女就将书页轻轻打个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着看着就会伤感的内容,比如在故事的邻近结尾处,书上那个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没有对心爱的姑娘说自己其实喜欢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一直转过头,长长久久,望向街对面。

从书简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曾经的少年,此刻使劲绷着脸,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模样,怕吓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差一点就擦肩而过了呢。

少女啪一声重重合上书籍,叹了口气,可惜这本书没有续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个少年,后来找到了那个心爱的苏姑娘了吗?

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就要回家,只是犹豫了一下,少女还是嗓音低低的,与那个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声谢。

那个人抬起手臂,约莫是擦拭汗水,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望向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敢问这位姑娘,附近有客栈么?”

少女呆住,咋个办,可别是个傻子啊!

就这么几步路,自家客栈的招牌瞧不见么。

少女叹了口气,抬起胳膊,用手上的书籍,指了指自家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有。”

曾掖灿烂笑道:“好的,谢了。”

少女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玄乎啊,认真想了想,有了!先不着急回家,她假装沿着墙壁朝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栈,转过头,少女刚好也转头。

曾掖停下脚步,沙哑说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难道跟书上的那个曾掖是同名同姓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他,挥了挥手中书籍,笑道:“好巧,客栈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劲点头,“是很巧。”

他们在书里书外,都是一场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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