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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风溶溶月

芦花岛能够与那以行事强势着称于世的雨龙宗,只是当邻居,而不是成为藩属附庸,没点本事肯定不行。

雨龙宗在最近千年以来,也就在那位剑仙手上吃了点亏,其余过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样给雨龙宗收拾得没脾气,反正下场都不太好,而雨龙宗离着三洲陆地都太过遥远,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所以雨龙宗的规矩,很多时候,要比儒家书院的规矩更管用。

芦花岛能够不被雨龙宗吞并,其实与自家修士没关系,只是芦花岛有一处上古遗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为“造化窟”,据说有一位来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镇其中,占尽了气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过关于这本老黄历,就连芦花岛辈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经无法确定真伪,实在是太过久远。胆敢去一探究竟的外乡大修士,一个个有去无回,也就渐渐断了念想,仙家机缘再珍贵,总不能为此丢了性命,再者芦花岛自己都没半点非分之想,雨龙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芦花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芦花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用那姜氏家主的话说,就是老子打个喷嚏、放个闷屁都能挣钱,有那闲工夫跑什么倒悬山挣什么钱?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花岛就是首选。

芦花岛太过与世隔绝,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挣钱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欢搜罗外边的奇人趣闻,拿来说道说道,不然修行来修行去,给谁看?芦花岛可比不上那雨龙宗,就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奇怪的争执。

两帮修行资质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两座阵营。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位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剑修。

有说不能比的,也有说肯定相差无几。

后来不知不觉,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有说那剑气长城个个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剑仙最扎堆的地方,据说走路上,去买壶酒而已,就能随处可见,这么个地方,这辈子不去走一趟、喝点酒,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颗雪花钱。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人在芦花岛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没架子,与谁都能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样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所以芦花岛的晚辈都爱听这位老神仙讲笑话。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说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乡俗,就能说上几百种,什么立春日买春困,什么青楼里边花魁们会请那穿开裆裤的小崽子跳床驱邪,什么儒家书院不推崇烧纸钱一事,佛道两家也都不认此风俗是自家流传开来,然后就闹哄哄吵了好多年,听得芦花岛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奇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嘞。

没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浆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老人都有那老习惯,便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花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事,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挠挠头,有些惆怅,一辈子无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与那姜尚真喝过酒,倒也好了。

以后与孩子们吹牛的时候,拍胸脯震天响也不心虚。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老人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登山,再数一遍登山台阶,脚步慢悠悠,半点不急。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额头,稳了稳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阶上的月色,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的古怪,只是环顾四周,天地寂静,唯有偶尔松花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

老人心细,虽说不曾与姜尚真真正喝过酒,走过数洲之地、见过奇人异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觉得这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立即御风来到一棵古松之巅,依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护山大阵没有丝毫动静,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芦花岛划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经名声大噪又名声渐无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边的老神仙出关,是好事才对。”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广袤,历史上有极多的仙人悄然离开陆地,在海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隐匿其中,潜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为人知。

————

玉圭宗位于桐叶洲南端。

峰峦叠翠,深邃幽奇,灵气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宝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极于天的美誉。

加上玉圭宗英才辈出,且从无青黄不接的忧虑,忧虑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师堂应该如何避免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

从老祖荀渊,再到稍稍年轻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韦滢。

而与姜尚真、韦滢差不多辈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这两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实换做其他宗门,在山上的名气,会大许多。

一座名为九弈峰的山头上,殿阁连绵,仙气缭绕,仙禽盘旋,不是小洞天,胜似小洞天。

而这座时时刻刻都会从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脉峰头、溪涧江河汲取灵气的山头,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渊便是如此,成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传闻当年姜尚真正是跻身了金丹境,觉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鸭子,鸭子没飞,老子竟然没筷子了,由于没能顺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这才一气之下,撂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大摇大摆离开了桐叶洲,直接去了北俱芦洲闹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个玉圭宗在北俱芦洲那边名声烂大街。

在荀渊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韦滢上山之前,因为姜尚真没能成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悬无主。

因为谁都清楚,谁能够结丹,在此开峰,就意味着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选。

韦滢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岁那年,就又在众望所归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后韦滢就喜欢时不时站在九弈峰,抬头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打量视线。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处修道之地,只要在这期间,别画蛇添足,安心修行,迟早就是他韦滢的,那还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韦滢站在一处楼顶的廊道中,又仰头望向那处神篆峰某个地方,这与早些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韦滢身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与他爹不一样,年轻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个略显脂粉气的名字,但是他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这才让他与他父亲总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师堂谱牒和姜氏家谱上边,却改成了姜北海。

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为姜蘅。

能不能称呼姜北海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种证明。

因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罢,都是姜尚真的独子。

如果说韦滢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韦滢,却怎么也该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腾出来了个儿子。

这让姜蘅这些年心情始终舒坦不起来,不舒坦也只能忍着,连那派人潜入藕花福地、宰掉那个弟弟的念头,都不敢流露出丝毫。

理由很简单,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亲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种可怕,桐叶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对自己父亲的畏惧,要更深。

姜蘅的母亲,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辈分极高老祖的嫡女,一辈子都知道姜尚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但是她与年幼姜蘅独处之时,依然会流露出幸福的诚挚神色,与尚且年幼的姜蘅说些心里话,对孩子说,能够陪在你爹身边,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将离世之际,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边,神色温柔,轻轻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没有说。

反而是姜蘅的母亲,死死抓紧姜尚真的手,然后笑着说了些让一旁姜蘅如坠冰窟的言语,“那女子,我偷偷去见过她一次,白发苍苍了,便是年轻时候,长得应该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与我说声谢谢,我这么些年,只与你生气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女子的手背,柔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偷偷看她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你当时好像什么都赢了的娇憨模样,傻乎乎的,好看极了。”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离开人世。

姜蘅坐在床边的一条椅子上,呜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转过头,笑道:“哭死了娘亲,还要把你爹也哭死啊?这可不是孝子所为。”

孩子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坐好,纹丝不动。

姜尚真当时说了一句让姜蘅只能死死记住、却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学会骗自己。姜尚真的儿子,没那么好当的。”

不过撇开对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姜蘅在玉圭宗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韦滢在内两三人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姜大少爷媲美。

此时此刻,姜蘅顺着韦滢的视线,望向神篆峰那边,笑问道:“就对那个隋右边如此念念不忘?”

韦滢摇摇头,“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却不是如何痴迷喜欢,她最让我生气的,是宁肯死了,都不来九弈峰做客。”

韦滢斜靠栏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轻声笑道:“这些女子心思,还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栏杆上,不愿聊这个话题。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许多老祖师的乐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师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过他爹,所以就喜欢拿他姜蘅撒气。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对姜蘅这个儿子,从来不给予希望,更别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转移话题,“看神篆峰那边的气象,老宗主肯定能够成为飞升境。”

韦滢笑着点头,“所以我想要成为下任宗主,就愈发遥遥无期了。还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叶洲却能拥有两到三位飞升境。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够成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黄庭,以及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书院的孩子,相对希望比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韦滢,什么话都能讲,都敢讲,不是进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韦滢就已经是这样。

姜尚真就从不掩饰对韦滢的青眼相加,说亲生儿子不像儿子,所幸还有个更像自己儿子的韦滢,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势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渊会跻身飞升境。

还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经在宝瓶洲书简湖彻底站稳脚跟。

再就是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个个伤筋动骨,如今宗门里边都开始有了那个说法,只要我们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结盟,也挡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属。比那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国土,更加惊世骇俗。

玉圭宗当了好几千年前的桐叶洲老二,然后啥事没做,就成了桐叶宗的执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几千年,好像玉圭宗继续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够稳坐头把交椅。

估计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做梦都能笑开了花吧。

委实是桐叶宗倒了八辈子血霉,怨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先是飞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还牵连了一座小洞天,杜懋连那兵解离世的琉璃金身碎块,都没能全部遗留给自家宗门,加上那剑仙左右的出剑,太过缜密,影响深远,伤了桐叶宗几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浅不一的差别。后来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云海上的大摆宴席,就在桐叶宗地盘边缘地带,换成以往杜懋这位中兴之祖还在世,根本无需杜懋亲自出手,姜尚真就给砍得狼狈逃窜了。

然后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携带宗门至宝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着姜尚真去宝瓶洲选址下宗,一起开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没了此人的消息,据说是闭关去了。

韦滢突然说道:“先前说到了那个黄庭,其实在我看来,她的福缘比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叶洲的剑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态,愿意多走走剑气长城,哪怕桐叶洲注定成为不了北俱芦洲,也该早早拢起一两位仙人境剑仙的气运了。我若是说话管用,从今天起就会让剑修去往倒悬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归的,蚂蚁搬家,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年复一年,积攒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来。当然这些游历剑修,必须被蒙在鼓里,因为唯有心诚些,才能成事。”

韦滢无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帮她与黄庭在剑道上,争上一争的。”

姜蘅不知道所谓的气运一事,是韦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机。不过姜蘅自然不会询问。知道了事情,何必多问。

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韦滢又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韦滢最后缓缓道:“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远处,懒洋洋笑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千秋大业,都交由滢哥儿想去。”

“边头老马,解下缰绳便欲眠,绝无筋力可胜鞭。”

韦滢笑了笑,竭尽目力,举目远眺,“好一个暮气沉沉,千坟万茔。”

姜蘅听了这些奇怪言语,也就只是下意识记住而已。

姜蘅思绪飘远,早些年游历倒悬山,桂花岛桂夫人,来自老龙城的云上一剑,倒悬山的梅花园子……

那一次远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拥有桐叶洲第一条跨洲渡船,算是为姜氏开辟出一条新的财源,钱不多,但是有噱头,怎么也该让那个好像永远云遮雾绕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这个儿子一次。

结果事事不顺,非但这桩密事没成,到了倒悬山,返回玉圭宗没多久,就有了那个恶心至极的传言,他姜蘅不过是出趟远门,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弟弟?

今天姜蘅御风离开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旧是娘亲住过的那栋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里边,哽咽道:“娘亲,爹是骗你的啊,当时爹还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头,喃喃道:“娘亲,你那么聪慧内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里边最紧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娘亲,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与你道歉,一定可以的,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骤然之间,有个熟悉至极、又让姜蘅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乖儿子,这么说自己爹,可不孝顺,会死的。”

姜蘅浑身紧绷,僵硬转头,望向那个满脸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给自己长子一通埋怨,亏得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连跌数境。”

姜蘅摇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着姜蘅,片刻之后,笑着点头道:“笨是笨了点,毕竟随你娘亲,不过好歹还算是个人,也随她,其实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过该有的家规还得有,今天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长这么大,我这当爹的,没教过你什么,也不好骂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记一句话,父不慈子要孝,然后争取兄友弟恭,谁都别让我不省心。”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点头。

姜尚真转身离去,啧啧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丑崽子,实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对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见到我,低头说话。”

姜蘅这才敢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恍若隔世,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男人今天这些话,兴许被外人听了去,只会怜悯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实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说言语,都算好听的话了。

姜尚真离开了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师堂,要恭迎老宗主出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韦滢无论是境界还是地位,其实都该在这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位置还肯定不会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没有座椅。

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没道理可讲。而宗字头仙家,祖宗之法从来比天大。

进了门,被姜蘅坏了点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转几分,就喜欢这些老王八蛋一脸吃了屎还不能说难吃的表情。

见着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门的女修士,驻颜有术,姿色是半点不差的,姜尚真立即凑近笑眯眯道:“刘师姐,这儿风多大,小心着凉,几天没见,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没钱找我啊。别坐这儿,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叹一声,脸上写满情伤二字,走了。

在这祖师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将姜尚真剥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个。

当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实与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旧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着一座粪坑乱逛,他自个儿是开心了,可其他人都恶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瘫坐在那边,长呼出一口气,“果然还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对面的掌律老祖冷声道:“姜尚真,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姜尚真愣了一下,“你谁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儿认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马在这里磕头认爹。以后别说是怎么说话,怎么吃饭,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说了,只要咱俩认了父子,你那宝贝女儿、乖孙女,还怎么喜欢我?一举三得,我要是你,别说认儿子,认爹都答应!”

那位掌律老祖开始闭目养神。

不能撕破脸皮打打杀杀,骂又骂不过,还能如何。

事实上,其实与姜尚真撕破脸皮过一次了,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渊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张椅子附近,涟漪微动,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关而出的荀渊,笑道:“行了,世间所有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就没像我们玉圭宗这么乌烟瘴气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势,这是连破两境啊?”

反正也没外人,荀渊立即破口大骂道:“死远点。”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条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渊收敛神色,“说正事。第一,筹备宗门典礼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选。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规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们不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心热就心热,眼馋就眼馋,多学学韦滢那个孩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姜尚真又将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经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职,把更重的担子挑起来。至于韦滢,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轻人,还是需要再历练历练嘛。”

然后玉圭宗祖师堂的老祖师和大供奉们,都觉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渊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渊破了境,跻身了飞升境,然后脑子坏掉了。

因为荀渊点头道:“可以。”

所幸荀渊下一句话,稍稍算是一颗定心丸。

老人转头死死盯住已经站起身的姜尚真,沉声道:“坐了我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结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渊厉色道:“跟我站起来!当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应,你就只能滚去别峰,今天我要你当这宗主,你不答应,也得做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说这‘谨遵法旨’四字。”

荀渊露出笑容,“让我再坐一会儿这张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门外边的高山云海,没来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归去来兮。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归去来兮。

但是真正让老人记住这篇文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头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位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颗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位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与黄庭身边,这个落魄书生模样的读书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还算是最早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南下归途,期间路过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位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杀价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先机,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已经把自己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那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边三场问剑,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边,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嚎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书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这些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历路过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

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难开颜,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钟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

钟魁就是不喜欢。

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

这让钟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

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谣、谶语傍身了,是福是祸,暂时都还不好说。

想到这些,钟魁突然转头说道:“黄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也不负点责任,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得怨你们一怨?”

黄庭笑呵呵道:“找砍?”

钟魁嬉皮笑脸道:“若是剑仙姑娘,能把我这死人砍活,随便你砍。”

黄庭收敛神色,轻声问道:“你不怨命?”

钟魁摇摇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

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再加上护山大阵“梧桐天伞”还在,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人心不稳,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叶宗,其实版图犹在,但是人不够了。

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胚子,恰恰相反,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极多,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

而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的一贯跋扈行事,原本种种的天经地义,原本其他仙家势力,从上到下,人人习惯,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露个面,参加某场山头典礼,帮着撑场子,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能够带上自家修士,打骂随意,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能有一席之地,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然后回了各自山头,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不光是诟病,许多小动作,越来越过火,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

所以桐叶宗宗主,即便跻身了仙人境,依旧倍感疲惫不堪。

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只,也偷偷缔结盟约,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

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别样心思,会绕远路,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论事,桐叶宗不是没有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泽山河万里,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

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谁乐意提这些。

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变故骤然而生,看似毫无征兆,实则细究之后,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

以往的桐叶洲,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

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碾压群雄,上行下效,宗门上下,大体上皆是如此。

安稳世道,这个大体上,绝非坏事,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蔚然大宗。

能够用境界和法宝解决的山外麻烦事,就先斩后奏,不行,就用桐叶宗三个字解决,再不行,就返回宗门,请师长前辈出手,三板斧落地,屡试不爽,要么不识趣的,人头滚地,识趣一点,赔礼道歉,在山门外磕头。

不是说桐叶洲数千年以来,全然没有独到之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锦上添花,好像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等到中兴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惜毁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举措,别说是那些喂不熟的记名供奉,也不谈那帮年纪轻轻、心思简单的祖师堂众多嫡传,便是身为宗主的这个男人,他自己也会感到寒心。

哪怕转换位置,他自认一定会与杜懋做出同样的选择。

男人身边,来了一位怯生生模样的年轻女子。

男人转头笑问道:“他剑心弥补得如何了?”

那个桐叶宗公认的剑仙胚子,得了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一把长剑,只是后来又被左右几句话,便差点打烂了剑心。

刚刚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轻女子开心道:“启禀宗主,师兄剑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旦剑心重新圆满,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虽然心力交瘁,对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经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这些桐叶宗下一场中兴崛起的未来栋梁,男人便又能恢复几分心气。

男人微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了,许多原本属于你们师长的职责,都落在你们肩头上了。”

他眼前这个早年被祖师堂一致认为唯一缺点,就是太怯懦的孩子,不曾想在太平世道里边,修道之心,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样那般软糯,更不曾想到了如今的惨淡光景,反而道心愈发坚韧起来,而且这份坚韧,是以前的桐叶宗年轻人身上不太常见的,当然这以前宗门与太顺风顺水也有关系。

她使劲摇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点不辛苦,宗主不要担心!”

紫袍剑仙笑了笑,是很好,这丫头都敢当人面大声说话了嘛。

他御剑离去,离去之前,与她说道:“我们桐叶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河边只剩下年轻女子一个人。

等到宗主身影远去,约莫该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边,发起呆来。

不知道那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是如何与蛮荒天下讲理的。

她丢了一颗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骂了那个人一句。

————

宝瓶洲,老龙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说是大骊宋氏谱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实在是烦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静来了,躺在一条廊道的长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藩王府邸里边钻。

宋集薪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缺少几个可以放心使唤、又很好使唤的人物了。

只要脑子好,境界足够,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选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阳山、清风城许氏的种种人物、种种言行,都让宋集薪觉得烦躁。

关键是许多有资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还不好怠慢。

以前没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什么难的,现在一样没觉得太难,但是觉得自己真是累。

归根结底,宋集薪哪怕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大骊藩王,依旧没觉得自己真是个所谓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婴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对他以平礼相待,就算是大骊实权武将、以及那些南下游历老龙城的上柱国姓氏子弟,与自己言语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辞和语气。

宋集薪还是不习惯。

做梦一般。

可是最让宋集薪内心深处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

身边婢女,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宋集薪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事实上,稚圭没有说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够察觉到藩王府邸与老龙城苻家府邸的那种诡谲氛围。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想要她自己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以及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宝瓶洲,她可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摔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

夜幕中。

老龙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岛上。

桂夫人与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静宅邸当中。

金粟笑道:“师父,这又不是中秋节,为何要吃月饼。”

桂夫人一手持月饼,一手虚托着,细嚼慢咽后,柔声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师父这边,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她伸长双腿,双手十指交错,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抬头望去,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

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打趣道:“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金粟微微脸红,埋怨道:“师父,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不合时宜,很不合时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与你认个错。”

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随口问道:“师父,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所有都是真的?人人处处,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

月中月。

金粟没来由感慨道:“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阴晴圆缺,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心中月,不会如此的。只不过哪个更好,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位姿容不算绝美、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仰头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惯了人间,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也很不错啊。

————

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大小官员,方方面面,都很满意。

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事情难做之外,还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无穷,落人话柄,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时候,不过是两位从户、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三个了。

外加一个从县令“擢升”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

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户部侍郎、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书亲自领衔,据说事事亲力亲为,最终不辞辛苦,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回京之时,高风亮节的尚书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边的车厢看书,道路颠簸,看书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书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籍,伸手抹了抹,“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

是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贼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对上了沙场士卒,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流长。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

柳清风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碎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书人看不见外边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给下人打扫房间,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

很快老百姓们就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胚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曾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

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还真不假,一次跟随师长师兄,竟然已经能够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

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边,烤苞米,掰成两截,年轻男人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颗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位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位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来了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它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书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边,除了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外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剧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腰间那把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位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只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后顾璨背对两人,一手持剑,不着急收剑入鞘,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顾璨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自己千绕万转,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连他自己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

既然急不来,那就慢慢来吧。

孩子打了个饱嗝,干脆坐在地上,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问道:“除了我,谁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吃大截的苞米?”

顾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顾璨笑了起来,指了指孩子的脸庞,“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顾璨想了想,说道:“我与那个人,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不过没事,只要我不犯大错,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说散就散了,都没什么闹翻脸,还不是渐行渐远。我跟他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我反而比较安心。”

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觉得呢?小鼻涕虫?”

孩子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认识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小声说道:“你说是啥就是啥。我年纪小,啥都不懂,都听你的。”

顾璨笑了起来,“也聪明,不过比起我,还是要差些。”

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聪明?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

顾璨嗯了一声,感慨道:“真有道理。”

顾璨突然站起身,对那个孩子说道:“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记得别乱翻东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担心顾璨会有事情。

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

有种聪明,是天生的本性。

顾璨望向大门那边,笑道:“不肯进来也没关系,我出门见你便是。”

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书生,畏畏缩缩现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柳赤诚,白山国人氏,离着观湖书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我原本是游学书简湖,到了云楼城,一个迷糊,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误会,都是误会,我绝非那蟊贼,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种!”

顾璨眯起眼,抱拳作揖:“既然无需晚辈出门,那就有请前辈出窍。”

那书生气势浑然一变,大步跨过门槛。

“柳赤诚”啧啧称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辈不觉着‘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诚闻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极妙极。对了,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截江真经》的,担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儿,瞧你年纪不大,境界还挺高,叫什么名字?”

顾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诚神色微变,有些尴尬,叹了口气,“此时此景难为情啊。”

顾璨说道:“恳请前辈,接下来好好说话,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说到这里,顾璨停顿片刻,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书生”,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诚笑道:“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

大骊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

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下了一场连绵细雨,惹人厌烦。

大骊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个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但是效果并不显着,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因为此举,耗钱费力,还不讨喜,容易节外生枝,横生事端。

道理很简单,这些藩属山脉,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旧有山神,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矮了大岳山君一头,一旦成为储君之山,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可以勘验、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

虽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肆意攫取山水气运,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便当真能信吗?

有个青衣女子,手持油纸伞,走在山岭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吃点东西。

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顺手捡了个小姑娘,就这么带在了身边。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秀秀姐姐,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撑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别好听?”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点吃完了,饿。”

“这就说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顶饿?”

阮秀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看把你机灵的。”

小姑娘抬起脚,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郁闷道:“烦。”

阮秀点了点头,“是很烦。”

小姑娘挪远几步,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问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阮秀笑眯起眼,“有啊。”

小姑娘转过头,撑高了油纸伞,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瞧了半天,轻声道:“秀秀姐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

阮秀想了想,说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做了鬼脸,“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这样啊。”

————

大隋京城。

那个年复一年、不是穿红衣裳就是红棉袄的女子,今天没待在山崖书院,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

只可惜还没到冬天,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就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然后想着来看一眼,看过了便心满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

一个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

裴钱飞奔向李宝瓶。

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个儿又高了些?悠着点,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儿啊。”

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

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

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转头问道:“小师叔还好吗?”

崔东山笑着点头,“小师叔,先生,师父,会回来的。”

裴钱怒道:“将‘师父’放在‘先生’前边!”

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可惜小师叔没在。

不然入冬就会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长大了以后,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

————

山崖书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

崔东山,李宝瓶,裴钱,一个一个爬了上去,无比娴熟。

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

裴钱要坐中间,崔东山抢不过,李宝瓶让着她,裴钱便得逞了,开心坏了。

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说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才刚刚讲完。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灯火辉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风。

富贵太平世道。

崔东山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些。

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早归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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