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赶紧“好心”劝阻陈平安:“年轻人,日头这么大,别着急收起来啊,趁着天气好,再晒晒,竹简就怕虫蛀水浸……你要是担心日头西斜再动手,会来不及收拾,我来啊,我可以帮忙的,你这般作为,可对不起这些竹简和那么多美好的文字!”
陈平安算是有些服气了,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老先生,我问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试探『性』问道:“那就别问了吧?咱们读书人好面子。”
陈平安问道:“那老先生到底还想不想要送出几枚竹简了?”
老先生斩钉截铁道:“随便问!”
陈平安抹了把脸,总觉得自己掉坑里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出身边一枚地上的绿竹竹简,呢喃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说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点,有力无气的,不堪入目,还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我耳朵灵,听得见的。”
老先生一脸错愕,“我都没说啥,你咋听得见?年轻人,你难道是山上神仙,听得见我的心声?”
陈平安看着老先生的神『色』表情,还有那眼神。
贼真诚。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真只是一位过路的老儒生。
不过这也不奇怪,儒家书院修士,在这一带,相比书简湖野修和山上仙师,确实人数稀少。
而且能够一个多时辰,没有流『露』出丝毫蛛丝马迹,恐怕一位书院君子都做不到,陈平安不觉得观湖书院的圣人,有这闲工夫来跟自己开玩笑。
老先生一脸遗憾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
老先生怒道:“年轻人,先前的耳朵灵光呢?!”
陈平安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老先生,我认输,你自个儿去挑竹简吧,我还要着急赶路,不过记得挑中了哪支书简,都不用与我说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问道:“二十四支?”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声,老怀欣慰道:“对嘛,年轻人,就要气量大些,早该如此了,千金难买寸光阴,你瞧瞧,咱们耗在这里,虚度了多少光阴,不比几枚竹简更值钱?”
陈平安点头道:“对对对,老先生说得对。”
除了手中那枚竹简,老先生开始起身,四处拣选心仪的其余竹简,故意磨磨蹭蹭。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
老先生装耳聋。
陈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这枚竹简,可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读书人,能不能讲点信用?”
老先生恍然大悟,将最后一枚竹简收入袖中,老人所站位置,离着陈平安有些远,客套含蓄几句,就走了。
到了书童那边,老儒士赶紧催促道:“走走走,快点走!”
一老一少,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陈平安这会儿大致可以确定,真碰上“高人”了。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独自收起剩余的所有竹简,然后牵马走下山巅,来到那条茶马古道,继续骑马缓缓赶路,此后再没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这会儿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呵吧。
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
浑然不觉。
一位老先生正在为他牵马而行。
老先生笑问道:“陈平安,一个人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桥,逢山铺路,这是很好的事情。那么有没有可能,能够让后人也沿着桥路,走过他们的人生难关?”
陈平安依旧不自知,却已以心底心声,缓缓开口道:“老先生,我只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可不是什么教书先生,万万不敢有此想。”
此后一问一答。
“这场问心局,可曾认输了?”
“当然输了啊。”
“那么失望吗?”
“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没那么失望了。”
“这样啊。”
此后又有“闲聊”。
老先生说得有些离题万里,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马背上的“陈平安”便听着。
“道家学说,尤其是道祖所言,呵,民智未开,或是民智大开,前后两种最极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为世间所有学问的主脉。所以说道家,学问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没道理了,只可惜,门槛太高啦。”
陈平安哑然无语。
这话说得……
算了,就当是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吧。听一听,也不是坏事,千万别还嘴,别说什么不是。
陈平安可不想与人吵架。
他暂时实在是没那份心气了。
若是吃过了绿桐城四只价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说不定还能试试看。
“一个个先贤的背影,愈行愈远,作为后人,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看一眼,你陈平安会有何感觉?”
“我只觉得高山仰止,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他们走在一条路上,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先生们的背影,应该会觉得……与有荣焉。”
“好!”
老先生松开马缰绳,身后远处那位挑担的少年书童,则浑身琉璃光彩,虚幻不定。
马背上的陈平安,继续在“梦中”继续缓缓骑马前行,在茶马古道上愈行愈远。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驻足不前,一样是身形缥缈,如云如烟。
当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激灵,恍然惊觉已是深夜时分,一人一骑,已经走出大山,来到了一条河流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