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到哪儿去?”觉民关心地问道。
“出去走走,心里烦得很。”
“好,快点回来,后天就要大考了,你也该好好地温习功课,”觉民温和地说。
觉慧答应一声就走出房来,一个人往花园里去了。
进了花园好像换了一个境界,他觉得心里稍微平静一点。他慢慢地走着。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觉慧渐渐地被这些景物吸引住了。他平静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他对它们感到了兴趣。他信步走着。他走着元宵夜他们游湖时所走的旧路。可是他并不去回忆那时的情景和那时的游伴。
他走上圆拱桥,在桥上倚着栏杆立了片刻,埋下头去看水面。水上现出自己头部的黑影。他把眼睛放开去看,水里现着一个蓝天,半圆月慢慢地在那里移动。猛然间出乎意外地水里现出一张美丽的脸,这张脸曾经是他所极其珍爱的。他的心开始痛起来,他又在思念她了。
他掉过头不敢再看水面,他急急地走过了桥。
他过了桥,走到草地上,无意间又看见那只拴在柳树上的船。这也给他唤起了往事。他连忙避开它,又从圆拱桥走回到对岸去。
他沿着湖畔的小路慢慢地走,走完了松林,转弯到了水阁前面。他想打开水阁的门进去歇一会儿,忽然他看见前面假山背后起了火光。他吃了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在玉兰树下立了片刻,静静地望着假山那边。火光还是一股一股地直冒,不过并不大。这时候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火光?又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始终回答不出这个疑问,于是壮起胆子轻脚轻手地向那边走去。
觉慧转过假山,并没有看见什么。火光还在斜对面一座假山背后。他又向那座假山走去,一转弯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烧纸钱。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惊怪地大声问道。
那个长身材的少女吃惊地站起来,抬起头望着他,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认得这是四房的丫头倩儿,便说:“原来是你!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你在给哪个烧钱纸?怎么跑到这儿来烧?”
“三少爷,请你千万不要出去向人说。我们太太晓得又要骂我,”那个少女放下手里的纸钱,走过来哀求道。
“你告诉我你给哪个烧钱纸。”
倩儿垂下头说:“今天是鸣凤的头七。……我想起她死得可怜,偷偷买点钱纸给她烧,也不枉生前跟她好一场。……我只想,在这儿一定不会给人碰见,怎晓得偏偏三少爷跑来了!”又说:“三少爷,鸣凤也是你们的丫头,她服侍了你**年,你也可怜可怜她吧,让我好好给她烧点钱纸,免得她在阴间受冻挨饿……”她的最后的话差不多是用哭声说出来的。
“好,你尽管烧,我不向别人说,”他温和地说着,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胸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痛他的心。他默默地看着她烧纸钱,并不眨眼睛。他这时候的心情,她是不会猜到的。
“你怎么分两堆烧呢?”他忍痛地悲声问道。
“这一堆是给婉儿烧的,”她指点着说。
“婉儿?她还没有死嘛!”他惊讶地说。
“是她喊我给她烧的。她上轿的时候对我说过:‘我迟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是活着也还不如死了好。你就当作我已经死了。你给鸣凤烧纸的时候,请你也给我烧一点。就当作我是个死了的人。……’我今天当真给她烧纸。”
觉慧听见这凄惨的声音,想到那两段伤心的故事,他还能够为这个少女的愚蠢行为发笑吗?他无论如何不能够笑,而且也不想笑了。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困难地说出一句:“你烧吧,烧得好!”就踉跄地走开了。他不敢回过头再看她一眼。
“为什么人间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语道,他抚着他的受伤的心走出了花园。
他走过觉新的窗下,看见明亮的灯光,听见温和的人声,他觉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逃回来了一样。他忽然记起了前几天法国教员邓孟德在讲堂上说的话:“法国青年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个中国青年,在这样轻的年纪就已经被悲哀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