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赶了几千里路很倦了,也不愿与丁零人多叨扰,只筹备祭祀仪式。他自己则裹着衣裘,在北海边凝视那晶莹剔透的蓝冰,听着耳畔剧烈的冰裂,仿佛在重温那段岁月。
人在这种世界边缘的地方,总是会想到许多事情,比如生死。
死亡离八十岁的苏武很近,已经悄悄跟了他许久,苏武忽然想到路过姑衍山时,那些浮屠信徒的憧憬。
这五六年来,匈奴饱受战乱之苦,人死十三,畜死十六,时刻挣扎在生死线上,黑灾白灾无常,还被鲜卑、丁零钞掠。
在听说汉地安定富饶的传闻后,在目睹汉家骑队在漠北巡视时的威风凛凛后,底层匈奴人自然会生出“愿来世生于汉地”的想法。这已经成了他们听从弥兰陀之劝,积善行德,忍耐贫苦和抢掠杀戮**的最大动力。
只要重生于富庶温暖的南方大汉,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苏武却知道,大汉虽然赢得了战争,边境安宁,昔日用来养士马边塞驻防军队开销削减大半,被天子用来改善国内制度民生,但才刚刚起步,没匈奴想的那般完美。一百多个郡国,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穷人,哪都有天灾**。只是高、文时奔逃出塞的汉人,不也想象胡人自由,可以天天吃肉么……
不过,站在汉臣角度,匈奴人能从天天想着秋后去抢谁,变成忍耐苦痛寄希望于来世,真是一个巨大转变,对都护府加以羁縻十分有利——谁不希望放养的牲口听话呢?
苏武开始明白,任弘为何让安北都护给暗暗帮那西域沙门弥兰陀了。
这种人有来世,轮回业报的宗教对丧失了希望的贫苦穷人,或期盼来世继续当人生人的匈奴小贵族,确实有很大吸引力,却与汉人的信仰截然不同。
起码对苏武,是毫无吸引力的。
苏武记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是飞升仙界。对神仙学说痴迷不悔,他不仅多次听信方士的虚言,派人到海外神山寻找不死之药,还修建了多座高耸入云的楼馆,以便西王母来回,虽然总是受骗上当。
他在孝武身边做郎时,侍奉于侧,听到孝武与术士公孙卿诙语黄帝铸鼎登仙之事,汉武听后十分羡慕,说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屐尔!”
即便不成仙,孝武对发妻、长子的态度也与脱旧鞋差不多。
连孝武如此折腾,都不得飞升仙界引魂上天,普通人就更别提了。长生成仙是奢求,汉人普遍笃信的,还是魂系人间,死后归于泰山之说。
苏武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他父亲的,兄长们的,孝武皇帝死时他在北海哭得眼睛流血,还有孝昭的、霍光的、张安世的。
而他的长子苏元卷入上官桀叛乱被霍光处死,最让苏武刻骨铭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亲自布置了苏元的墓葬。至今仍记得,镇墓券上是这样写的:“想念苦,匆相思,生属长安,死属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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