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护羌校尉任弘,也是想将我等当成羌狗来喂养啊。这些汉官都一个样,觉得吾等小月氏与羌人不同,勇健富强,每与羌战,常以少制多。羌胡相攻,汉人之利,用他们的话说,这就叫以夷伐夷,不宜禁护。”
“平日里汉官给点小恩小惠,在与羌人作战时让吾等冲在前头,死伤的是小月氏的勇士,日后羌人联合起来,最先报复的,也是小月氏,到那时汉官还会管么?”
支赤胡儿道:“但护羌校尉说,你我两个部落夹在几个大羌部中间,他愿意保护吾等免遭其报复凌辱……”
支书摇头:“前任护羌校尉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各部说的,但龙耶羌被灭时,汉官做什么了?”
龙耶部的事后,河湟各部不论羌胡,都对汉朝官府再无信任。
他拍了拍自家兄弟:“靠汉人,不如靠自己!护羌校尉的好处吾等拿着,但也要约束好部众,别惹羌人。”
“我听说,近来先零羌的使者奔走在各县羌部,要与诸豪解仇结盟,万不可得罪!等羌汉起了冲突,小月氏只躲在山谷里,两不相帮。”
……
虽然仍独立于诸羌之外,但一百年的混居,也让小月氏的习俗与羌人区别不大,他们夏天在烧过的田地里播散种子,离开河谷到山坡上放牧,入冬前收割麦子,搜集干牧草,回到背风的山谷中躲避严寒。
当十一月中旬霜雪降下,整个河谷变成了一片雪白,几乎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浩门水也被一点点冻上。
帐篷中,夏天积攒的干牛粪缓缓燃烧着,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也将陶壶里的酥油煮得滚烫,从护羌校尉处得到的茶饼被掰开一点放了进去,让微腻的酥油多了些清香。
端着陶碗喝下一口这原始的酥油茶,支书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这确实是好东西啊。
他将陶碗递给自己脸色黝黑的大儿子,他喝了一口后,传给一口黄牙的二儿子,瘸了耳朵的三儿子,最后是被火烤得脸色发红的妻子、女儿、儿媳们,酥油粘在大伙嘴唇上,围坐在火边的一家人相视笑了起来。
相比于外面的冰天雪地,他们无疑是幸福的。
这是只属于豪酋家的奢侈品,较为平等的羌人不同,小月氏的豪酋需要黄金等物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省着些。”支书将只剩下一点的茶饼小心裹好,看来过些天,汉人过什么冬至节、腊日的时候,他还得派人去恭贺,再骗点好处来,从前的几个护羌校尉都很吃这一套。
虽然好东西只与家人独享,不过支书确实是位好族长,在填饱自己肚子后,他会披上那件又厚又重的熊皮去巡视河谷。
数百座庐帐点缀在浩门河东岸,屯下的干牧草还算充实,羊群也早就养足了膘,希望它们都能熬过这个冬天。用后世的比喻,畜群是本钱,它们的奶水才是利息,能吃利息就别动本钱。
当然也不可避免一些庐帐干草不够,得杀掉几头羊才能撑过去。
而对岸的支赤胡儿也会时不时派人渡水过来交换些情报。
比如破羌县的黄羝羌遭了牲畜疫病,死了一半的畜群。
“仲冬时,平日里分散的牧团聚集到一起,连牲畜也挤在一块,确实容易染病。”
这就让支书更加佩服自己统御有方,他从父亲手中接管部落十多年了,从未让牧民们大规模饿死过,反而接收了不少从其余羌部逃来投奔的人。再加上从汉官那骗的好处,胜兵一千骑的体量,足以让他不必向南方强大的煎巩羌屈服。
但他也没多想,只叫人让支赤胡儿小心,多往西边派些斥候,黄羝羌的人没了吃食,可能会来东边抢掠,这就是河湟的生存之道,死邻居,勿死我。
三天后的那个夜晚,因为冬日的照射,雪开始化了一些,所以格外的冷,喝完最后一点酥油茶后,支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即便是族长,一家人连同狗一起睡在一个帐篷里,装酥油茶的罐子被舔得干干净净,牛粪缓缓燃烧,温暖而喷香,偶尔有女人的轻哼传来,也不知道是他哪个儿媳发出的。
直到半夜,正在抓痒的支书被惊慌的族人推醒。
钻出庐帐,支书瞪大了眼睛,看到了西岸兄弟部落那冲天的熊熊火光!
……
十一月十五这天,任弘来到令居城头时,只看到了一行狼狈不堪的小月氏人,下了马拜倒在城下,为首的便是那支书。
支书发辫都没顾得上扎,那辫子上的黄金饰品也不知去向,只披散着头发大声哭泣道:“护羌校尉,煎巩羌与黄羝羌袭击了支赤胡儿,又渡河击破追杀我部,如今青壮在阻挡追兵,其老弱妻子随我逃至此处。”
他身后,是拉成长队的逃难队伍,足有三四千人之多,小月氏人神情惶恐地牵着马匹牛羊,他们是支姓月氏最靠东的一支,当西路被断后,竟没了去处,只能带着最后一分希望,来向他们也不信任的汉人求助,只期盼这高高的墙垣,能挡住羌人贪婪的追击掠夺。
“望护羌校尉开门纳之!”
支书将头深深稽到了冻得梆硬的地上,而站在城头,任弘能看到在极远的地方,羌人与小月氏的骑士们在雪还没化完的山谷中追击搏杀。
“不能开!”
令居县令名为富昌,见此情形连忙劝阻任弘道:
“西安侯,羌胡相攻实属寻常,更何况令居地处金城、武威要冲,小月氏向来持两端,常为羌人刺探我虚实,恐其有诈。”
“这门,万万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