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拿出的证据却是软弱无力的。吴氏小字“春燕”,他们便找出了欧阳修的几首词,说里面既有“春”又有“燕”,是暗藏吴氏之名。
皇帝赵顼在此事上很坚定地支持欧阳修,甚至当面怒斥蒋之奇,说:“你们大事不议,却爱抉人闺门之私!”随后将弹劾欧阳修的台官一个个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继续论欧阳修“私媳”之事,而欧阳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请补外,皇帝不许,他便一再上疏恳求。
治平四年三月间,我送画院画师完成的英宗御容图卷去秘阁供奉,偶遇从宝文阁出来的欧阳修。多年不见,他仍一眼便认出了我,很友善地唤我:“梁先生。”
一直以来,他对我与公主都怀有一种长辈般的关爱之情,在我们受到言官猛烈抨击的时候,他都没有随众指责过我们哪怕一次。如今听见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礼,寒暄道:“久不相见,相公安否?”
参知政事是副相,平时众人亦尊称其为“相公”。但欧阳修一听却摇头,微笑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参政了,先生不可再称我‘相公’。”
我讶然脱口道:“这却从何说起?”
欧阳修道:“今上已接受我辞呈,免去我参政之职,命我出知亳州。明日我便要离京了,所以适才去宝文阁,拜别仁宗皇帝。”
宝文阁内藏仁宗御书,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离京通常都会前来拜别。
欧阳修的事被台官闹得沸沸扬扬,我是知道的,此刻听他这样说,不免深感遗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诬,贬黜构陷之人,相公为何仍要求去?”
欧阳修没有细说原因,仅应以寥寥一语:“我只是觉得累了。”
我闻之感慨,又联想到当年言官说他“盗甥”一事,遂叹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众怨,惜为言者所累。”
欧阳修听了展颜一笑,道:“我年少时曾请僧人相面,僧人说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如今看来,这话倒是应验了。”
我听后仔细打量他,果然发现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着齿”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开口去问他,便只是微笑。
与我相对而笑须臾,他又敛去了笑容,对我正色道:“我这一生确实受‘风闻言事’所累,两次名誉受损,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还是很庆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这个言路开明的时代度过的。”
我一怔,开始品味他的话,而他继续说了下去:“台谏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下可监察百官,肃清风纪,令奸佞**之徒无处藏身,不致政事败坏。而言者强调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点瑕疵,动辄上言论列,其实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现,尽管在两派相争中,不矜细行,常被对方用作构陷定罪的借口。国朝台谏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职权以报私怨、伐除异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却是不畏权贵、不图私利、刚正敢言的君子。有他们在,夏竦那样的权臣不能一手遮天,温成那样的女宠没有祸国的机会,张尧佐那样的外戚难以借后宫之势鸡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样的奸佞内臣更无法弄权干政……风闻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总好过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谏形同虚设,国君恣意,为所欲为,以致女宠、近侍、外戚皆可典机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独揽大权,不避亲嫌,以致一门尽为显官,驺仆亦至金紫,道德沦丧,风俗败坏,而言者又畏惧强权,既无法独立言事,又不敢指责身居高位者的过失,百姓纵有意见,亦不能明说,只能把对其供奉之人的不满化作满腹讥议,私下流传……那么,大宋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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