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外面是稀稀疏疏一大片青竹,苍翠欲滴。陈无双把铁箱子放在床尾,在窗前站了片刻,又走到西墙那行小字前伸手去摸,字迹不知道是用什么刻上去的,在青砖上留下深约半寸的痕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手指刚刚触摸到字迹,白衣少年心中就一定,似乎这耳熟能详的一句话里被高僧注入了自身神识一样,他一片漆黑的眼前竟然突兀出现了个灰衣僧人的背影。陈无双骇然一愣,灵识却无论如何都绕不到那僧人面前去,只模模糊糊感觉到他年纪不小,宽大的浅灰色僧袍下面罩着枯瘦的身体,好像正在微微垂着头念经,而后就听到一下一下敲击木鱼的声音。
抱朴诀修了十年,陈无双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识海内的灵识竟然自行流动起来,外界的声音一丝都听不到,但那突如其来的木鱼声却仿佛跟自己的心跳声维持着同样的节奏,灵识越走越快,连浑身每一个毛孔的状态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好似潮起潮落,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轮日升月落。
少年心中一动,或许这就是修士常说的机缘,当下索性不管灵识如何,放开心神顺其自然。若是空法老和尚在场一定会惊讶,从来没有研习过佛法的司天监弟子,竟然在无意之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进入了佛家弟子梦寐以求的入定观状态。
所谓的入定观,是佛家的说法,其余门派更愿意把这种难得一遇的状态称为顿悟。修士修行的过程中难免会随着阅历的增加产生心魔,这个词听着可怖,说白了就是自身**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无限制放大造成的心境不稳,越是修行到要紧处越容易出现,尤其是心中执念深重的人更有甚之。
五境十一品的陈仲平若想再进一步并不难,十二品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唾手可得的境界,但他迟迟不敢晋升就是因为心中的**太盛,所以才不得已宁可被人背地里笑话,也要放浪形骸流连赌坊、花船,这也是无奈之下采取的一种修行方式,其中道理说起来非常简单,无非就是红尘炼心四个字而已。
陈无双能进入到入定观的状态中,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墙上刻下的那句话里掺杂了一缕虔诚修佛的神识,或许那位神僧是无意为之,对白衣少年来说正好成了一个引子。他从出京以来,就深感心绪杂乱,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以为弄清楚所有事情的根源就是心安的法子,从来没想到心安不心安不在外界,而是在于自身。
佛经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则不痛。可惜陈无双受师父的影响,对出家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感,更别提去读上两本深奥难懂的佛家经典了。
引子是偶然。至于必然,则是他十年以来虽然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但颇有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思,无非就是去打发打发时间顺便以此表示对抱朴诀的不满,所经历的其他事情不多,心境算得上是通透。
陈无双呆站在墙壁之前,手指还停留在青砖的字迹上,任由灵识运转的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一个呼吸间就能绕周身三圈,而后又降下速度来,竟然开始慢慢跟已经化为实质的那半部分进行融合,可惜他现在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随着时间流逝,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灰衣僧人口中的声音,也从最开始的微不可闻渐渐放大,终于字字如同洪钟大吕般在少年识海中轰鸣,僧人念的不是经文,正是墙上刻着的那一句流传极广的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短短十个字不停重复,每一个字都仿佛一声闷雷,陈无双却不觉得震耳欲聋,甚至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来,生怕下一刻这个僧人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什么天下修士,什么司天监、驻仙山,什么白马禅寺、越秀剑阁,在此时都变得微不足道,如同一颗细小的尘埃。
可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陈无双几乎是在这个念头生起的同时就有了所悟,修士心境当不存一物,江山易主也好、宗门兴衰也罢,这些牵挂就是尘埃。想到这里,白衣少年突然冷笑一声回过神来,原本的一切声音立即消失不见,眼前的灰衣僧人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窗外竹林随风摆动的声响,沙沙悦耳。
要是被陈仲平知道他进了顿悟状态却主动脱离出来,肯定气得跳着脚大骂徒儿败家玩意儿,可陈无双并不觉得可惜,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自言自语,“贼秃哪里知道,这大好世间万事万物最值得留恋,真要无一物可就太无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