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陈无双心思之聪慧,自然能猜到厉掌柜急着动身南下云州的原因,可猜到是一回事,听他如此坦荡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由对他产生一股敬意,直言道:“无双所托绝不会让前辈为难,我很久没有见过我师父他老人家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劳烦前辈去的时候,带上几坛上好的铁榔头,我师父好酒,眼下在凉州也就只能拿这个权当孝敬。再就是还有一句话,请前辈代为转告。”
这位有生之年不打算再回杨柳城的五境刀修没有拒绝,温声道:“好,老夫一定把话带到。”
年轻观星楼主喉结滚了两滚,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轻松说出口。
喝下一碗铁榔头,紧接着提起酒坛再斟满,散在粗瓷大碗外面的酒液顺着鳞次栉比的倾斜瓦片缓缓流下,很像是寂寂无声的一行泪痕,没用多久就被风干,再看不出存在过的痕迹。
江湖啊,好像从来就容不得男儿流泪,容不得绝世剑仙垂垂老去。
“多说无益,就一句话。如果公子爷时运不济含恨井水城,让我师父···另收许家小侯爷为徒吧。”
厉掌柜先是满脸诧异,半晌才郑重点了点头,隐约间觉得不远处那头让他颇为忌惮的凶兽黑虎身下的房间里,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淡淡萦绕,浩大但却空灵。
长长叹一口气,会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这位举世罕见的十品刀修站起身来,轻轻道了声保重,一步跨出,身形就此融入空旷深夜。
一坛还剩多半的窖藏铁榔头留给了陈无双,他仅带走了那只有缺口的粗瓷大碗。
陈无双会心一笑,轻声自言自语道:“太念旧的人啊,总是过得比薄情寡义的王八蛋辛苦些。可要是没了这些过得辛苦的人,江湖也就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了。你送我一句保重,我还差一句一路顺风没有说出口呐···那就,祝厉前辈别在那不靠谱的老头长剑底下输的太惨吧。”
不远处,盘腿坐在屋顶上的老道士徐守一霍然睁开双眼。
那头凶兽黑虎显然也觉察到什么,四肢缓缓撑起丈余长的雄壮身躯,口中嗬嗬有声。
随后,一股陈无双很是熟稔的玄妙气息,摧枯拉朽般冲破常半仙用六枚开国铜钱布下的阵法,轰然外散,却转瞬即逝。
年轻观星楼主脸色微变,那是玄之又玄的气运之力。
正当他皱眉怀疑那施法的阴山一脉传人失了手的时候,却听见院子里邋遢老头压抑着声音,很是惊喜道:“成了!”
陈无双收起那坛没喝完的铁榔头,以及厉掌柜留下的另一只粗瓷大碗,脚尖轻轻在屋脊上一点,身形潇洒,飘落到常半仙身侧,深吸一口气,“阴山一脉,究竟是什么来头?”
吱呀一声。
俏脸含笑的墨莉率先推门走出来,看了眼月下丰神如玉的观星楼主,“成了。”
随后走出门的彩衣脸色如常,不见有何明显变化,倒是青衫少年满头大汗,显然一颗心悬在半空直至此时才落下。
常半仙抽了抽鼻子,一把扯住陈无双手臂往院子僻静角落里走去,嘴里骂骂咧咧道:“那姓厉的破落户有好酒不舍得拿出来孝敬老夫也就罢了,你这混账怎地也这般不晓事?这酒香气,一定得是窖藏十年往上的铁榔头,老夫辛辛苦苦跑到凉州来帮你,险些这把老骨头都保不住,你要是抠抠搜搜藏私,别怪老夫翻脸!”
邋遢老头闲着的那只手在虚空中胡乱抓了几把,院子里就见几道稍显暗淡的流光飞来,在他停住脚步的同时,六枚铜钱哗啦散落于两人身前。
然后常半仙松开拽着他的手,神神秘秘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唇前,示意陈无双先不要出声。
这位十一品卦师蹲下身,没有急着把他视若珍宝的承天通宝拾起来,而是低下头一一去看那六枚铜钱的正反,口中不停碎碎有词,含含糊糊,陈无双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约莫十息,邋遢老头将白底蟒袍宽大衣袖从地面上一拂而过,再不见铜钱踪影,长出口气道:“你不必管他阴山一脉是什么来头,有老夫···和西河派那老牛鼻子在,他就只能死心塌地为你所用,多个帮手还能是坏事?”
陈无双现在已经不关心那瘸腿修士的事情,取出那坛铁榔头递给常半仙,问道:“看来,你刚才起的那一卦,卦象不错?”
常半仙连忙把酒坛接在怀里,迅速扫了眼周围,见没人跟过来,这才放心低头深深嗅了一口,感慨道:“当年老夫在凉州武威将军府上,常喝的就是这种酒,可惜你这坛不是用井水城那口最深的古井里清冽甘甜的水酿出来,多少有些差强人意。”
陈无双阴阳怪气哼了声,作势伸手要把酒坛夺回来,“要饭的还嫌弃干粮馊!”
邋遢老头瞬间就把那坛酒收回储物法宝,怒目而视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给老夫说清楚,谁他娘是要饭的?你见过有穿着团龙蟒袍要饭的?”
陈无双撸起袖子,冷笑道:“我见过有穿着团龙蟒袍挨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