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譬如火上浇油。
失去子女的老妪哀嚎着呕出刻骨的怨毒。
带着烧伤的男人咬着牙握紧了手中的扁担。
褐衣帮的帮众们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或说,不愿支撑。
罗勇不紧不慢道:
“尔等莫非忘了‘回禄钱’?”
满场汹涌顿时一滞。
在钱唐,虽少皇粮国税,但孝敬鬼神的却一点不少。做红事,要缴喜钱;做白事,要缴煞钱;出门买卖,要拜掠剩鬼;搬家移宅,要供喧腾鬼……可说衣食住行,样样都有鬼神伸手。
而所谓回禄,即是火神。
罗勇洋洋高据马上,马鞭随手挥指。
“是你缴过?”
老妪止住了咒骂。
“还是他缴过?”
男人茫然松了扁担。
人群沸腾的怒火好似遭了拂晓那一场秋雨,烟消雪融。
罗勇还在高声叫嚣。
“想那回禄钱,不过是鬼神保一宅平安的辛苦钱,念尔等穷困,平日也不曾催收。没想得寸进尺,只知搭窝,不晓敬神,终于惹怒鬼神降下灾劫。可惜,坊里也有殷勤敬神的老实人家,却被你等穷贱连累,身家性命都丢在了火里。一个两个的好不知羞,倒把罪责推脱给老子!”
这厮狡诈,眼见镇住了场子,晓得不能再停留。
抛下一句。
“华老可想清楚,还是那个价。我心肠软,权当给街坊出个烧卖钱!”
策马疾驰而去。
…………
“狗贼!狗贼!”
秀才气得浑身发抖。
“狗屁的回禄钱!坊里的大伙儿干一天活,吃一天饭,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个钱!哪儿来的闲钱奉给恶鬼!”
“小声些,小声些。”
黄尾连忙拉住秀才,频频目视车队,车队里不仅有商会的善人,亦有寺观的僧道。
“那确是钱唐的规矩。”
秀才恨恨问:“吃人的规矩?”
黄尾重重答:“十三家的规矩!”
秀才神情顿住,数度张口,终究无言。
黄尾才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了心,这边还有一个脾气更硬、能耐更大的哩!
忙慌寻找。
却见李长安已然捋起袖子,正帮着给车队卸下物资,神情比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
是夜。
飞来山。
多亏生意红火时,没忘记修缮山上道观,给慈幼院的人鬼老幼留了个落脚之地。
深夜,万籁俱静,幸苦采药、熬药了一整天的孩子们都已沉沉睡去,李长安悄然起来披起蓑衣。
月色素明,照得前院林立的神像们面孔悲喜不一。
李长安取来香烛一一敬奉,最后一柱供给一尊大石像,石像粗粗雕成人形,手里捧着一柄无鞘长剑。
它正是富贵坊石将军庙中的神像,大火烧毁了庙宇,也烧掉了剑上裹缠的布条,人们才惊觉,长剑历经两百余年,居然少有锈迹。
晓得神像有灵,但此时人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敬奉神灵,也不敢随意弃置,便依着惯例,送上了飞来山,被铜虎捡了回来。
李长安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剑长五尺有余,掌宽,厚脊,是鲜有的双手重剑。锋刃暗哑,剑身散布点点锈迹,并非百年蒙尘所致,当是昔年鏖战疆场留下的血锈。
虽用料扎实,工艺精良,却也只是凡俗手艺。
其经年不朽,应该是百年香火不绝,积累出一丝神异所致。
可纵使顽石有灵,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但庇护不了信徒,便连自个儿也同院里其余的神像一般——铜虎需要借助神性压制凶戾,院中神像都仔细挑拣过。
没有一尊不曾受人供奉,没有一尊不曾蕴含灵性。
却都被弃置,沦落这荒山破观,与厉鬼,与凄风冷雨,与蛇虫鼠蚁为伴,渐渐磨灭灵性,与草木同朽。
所以有些事。
李长安戴起斗笠,取下长剑。
求神无用,需得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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