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阶下神情恍惚的陈学士,心中踌躇未定。
明月并非无事生非之人,她若是起了杀心,必定是有她的理由。
可如今众目光睽睽,却要怎么取他性命?
况且……不问缘由地胡乱杀戮,也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风!
宝锦微微咬唇,正在思量,却听皇帝低声道:“你在神游天外么?”
她蓦然一惊,急忙回神,替他杯中斟满酒液。
皇帝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专心些。”
他随即恢复了微笑,继续与李桓谈起了蜀地的风土人情。
阶下陈学士仍有些昏懵,却是强打起精神,谈起了巴山蜀水,传说中的神女云峰。
他口才甚佳,虽然打了些折扣,却仍是娓娓动听,一旁的太监宫女都听得入神,连李桓也心生敬重,称其先生而不名。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陈学士吟起《神女赋》中的名句,叹道:“楚王梦会巫山神女,如此绝世风华,非人间所有,只那一梦,便足慰平生了!“
李桓听得双目幽渺,半晌,才若有所思道:“于我心有戚戚然,但若说这等绝代佳人非人世所有,桓却不能苟同。”
皇后出身世家,也曾经饱读诗书,听到此处,不禁好奇笑道:“世子意有所指呢——却不知是哪位佳人,可当得起这绝世之名?”
李桓抬头望来,郑重道:“便是以女子之身执政多年,而未被察觉的锦渊陛下。”
仿佛平地里响起巨雷,又好似在这花团锦簇间冒出个鬼魅,和睦笑语的氛围在下一刻僵滞死寂。
近处众人听得真切,各个面色惨白,心中惴惴,有胆大地偷眼向上看,却见帝后二人面色淡漠,仿佛毫不以意。
皇后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血脉突突直跳,多日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再一次在心间划下血痕,既深又痛——
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却终于没有,只是矜持微笑着,轻声道:“是吗?”
皇帝却是微微冷笑,“男不男,女不女的,那姿容越是出色,越发显得不祥!”
宝锦手捧绸巾,指间却把它绞出深痕,几乎破碎。
她几乎将牙咬断,才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姐姐!
她心中无声的呐喊,以生平最大的冷静,在旁听着这些议论。
李桓深深凝望着帝后,仿佛要在他们面上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终究失望了。
“无论如何,她也算是惊才绝艳……”
低低的叹息声,湮没在他的痛饮之中,不过起了几点涟漪,便再无踪迹。
夜宴继续欢畅,渐渐的,酒酣人醉,已入**。
替值的人终于来了,宝锦将绸巾换过于她,又叮嘱几句,见皇帝并没有注意,这才出了大殿。
远离了身后那宫乐喧嚣,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随即匆匆朝着后宫而去。
“你不去杀了那陈某人,来这里做什么?”
才至半道,就见有人从宫阙阴影中幽幽而出。
“明月,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宝锦沉声道。
“故弄玄虚的人是你才对……‘玉染’。”
明月只披一件曲裾长袍,在月夜下缓缓走来,仿佛暗夜消融的鬼魂。
她加重了最后的名字,凝望着宝锦半刻,随即微微一笑——
“你究竟是谁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
“在我面前,不用再伪装了吧!”
明月截断了她的话,“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见过真正的玉染一面。”
“……!”
宝锦望定了她,目光深幽,却不再言语。
“小时候,我随父王去姑墨作客,当时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星……”
明月的声音,悠远而甜蜜,却在时光沉淀下,显出无以伦比的悲伤——
“我趁人不备,偷偷进了公主的寝宫,想用毛虫吓她——那一次小小的混乱,让我看见玉染公主的真容。”
“姑墨人笃信教义,女子自出生起,绝不以容貌示人——这世上,只有她的父亲和丈夫能见。”
宝锦听着这话,心中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果然,明月苦笑道:“玉染的未来驸马,居然做了皇帝的内应,将城门打开,这才城破国亡——那个男人后来投入朝中,因广通诗文经学,做了翰林院学士。”
“他,便是这陈某人。”
什么?!!
宝锦面色变为惨白,愤怒混合着惊恐一起袭来。
“这下你明白了吧——他认出了你并非玉染!”
明月叹道:“一旦夜宴结束,他就会求见皇帝,那时候,就是万事休矣了!”
月光照着道中的两人,宝锦的心在这一刻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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