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为何不来长乐坊寻我?”纪珣不解:“当初临走时我与你说过,若你想去太医局,我会帮你。”
一个只为私欲、一心想往上爬的医官,早该在进南药房的第一日就想办法传信出去,以纪珣的性子,能对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伸出援手,对有故交旧情之人,只会更加照顾。
许是最近甜浆喝多了,她竟已不太习惯这样苦涩的味道,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怀念起裴云暎在夏夜大风窗外,递给她那盏冰凉的白荷花露来。
比这清甜。
她若想攀附自己,犯不着用那些流言手段,明明只用这块玉佩和苏南过往就行了。
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她低头,抿了一口手中茶水。
纪珣坐在对面,望着她的目光满是认真。
茶是药茶,馥郁苦涩,浓重药香令人皱眉。
“过世了。”
见她不说话,纪珣放轻了声音,“你医术天赋过人,又聪慧勤奋,或许你对太医局存在偏见,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太医局所授医经药理,是寻常医行学不到的。”
纪珣摇头:“过去我误会你攀附富贵,医德不正,是我偏听偏信之过。我向你道歉。”
“远亲今在何处?”
她道:“其实我并非你想的那样。”
这神色被陆曈觉察到了。
纪珣有些感慨。
这话说得倒像讽刺,纪珣皱了皱眉。
“你愿意进医官院,有此心抱负,更不应浪费天赋。我知你过去所学医理,与寻常医行医理不同。我会为你寻来太医局学生所用书籍,你若无事,尽可能多翻阅,若有不同看法,可以来此处找我。”
一个外地女子,在盛京举目无亲,唯有医术可凭仗,坐馆行医的确是胆大、却又最好的选择。
室中一片沉默。
纪珣打断她的话,“所以,这也是你进了医官院后,仍不肯与我相认的原因?”
纪珣视线一顿。
须臾,他皱眉道:“为何你的伤口还未好?”
陆曈一愣。
“神仙玉肌膏对祛疤颇有奇效,无论是刀伤剑伤,亦或是火伤烫伤,用此膏药,伤疤淡去很快,为何你的已过月余,伤口仍然明显?”
言毕,伸手朝陆曈腕间探去:“我看看。”
陆曈往后一缩。
她下意识伸手,放下衣袖,掩住隐约红痕。
纪珣疑惑:“你……”
她飞快道:“我没用。”
“什么?”
陆曈定了定神,重新恢复镇定,道:“玉肌膏珍贵,我不舍得用,所以这些日子只是用寻常膏药抹伤,纪医官给的玉肌膏被我存放。”
纪珣皱眉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不赞同地摇头。
“药是死物,不及活人珍贵。你的伤虽不致命,但若留下疤痕太久,将来未必还能祛除,应及时涂抹。”
他起身,拉开身后书架木屉,从里拿出两罐新的玉肌膏放到陆曈面前。
陆曈:“纪医官……”
玉肌膏珍贵,宫中贵人才得一罐,他这出手倒是大方,一送就是两罐。
“这药本就是我做的。”纪珣道:“对我来说也并不珍贵,你尽管拿去用,若用光了,我让竹苓给你送来。”
他看向外头煎药的那个小药童。
小药童忙点头。
陆曈盯着他,纪珣目光坚持,僵持半晌,她只能低下头,无奈地应下了。
……
从纪珣的药室里出来,陆曈轻轻舒了口气。
白玉物归原主,了却一桩旧事,本该感到轻松,但不知为何,与纪珣的相认却并不似想象中愉悦。
沉甸甸的。
说来奇怪,同样是多年以后再度相逢,与裴云暎相认的瞬间,她只是短暂地惊讶一下,接受得理所应当。与纪珣说话却时刻都紧绷着,一时也不敢放松,心情更是复杂。
或许是因为裴云暎已见过她最真实恶毒的一面,反而无所顾忌。而纪珣……
陆曈握紧医箱带子。
在纪珣眼中,她只是个贫苦悲惨的孤女,受人欺凌,历经千辛万苦爬至医官院。
顶着善良老实人的假面去接受对方同情与施舍,总归令人心中不太自在。
转过长廊,回到宿院,林丹青正坐在窗前摇扇子。
见她回来,林丹青从竹榻起身,道:“医正让去给明仙观送点方子。下午院里无事,你同我一起去吧。”又凑近陆曈耳边低声:“正好去桥门买点甜瓜吃。”
陆曈应了,到桌前放下医箱,又打开木柜门,把两罐新的神仙玉肌膏放进去。
瓷罐小小一个,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陆曈低头看着,心中叹息一声。
从前裴云暎对她一口一个“债主”,如今她倒是有些明白裴云暎的感受了。
欠人人情,果然比被欠人情难受。
……
被陆曈念及的裴云暎,眼下并不知她此刻心绪。
小室里,屏风遮掩半壁人影,有人正微微俯身,提笔在桌上绢纸上写字。
字迹泼泼洒洒,似是随心所欲,正是一首《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鹊之疆疆。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疆疆,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裴云暎进去时,宁王元朗正写完最后一笔,见他走近,搁下笔,抬头笑着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