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邺一口气从山上奔下来,顺着柏油路一直跑到尽头,远远看到侍从官设的封卡,他们皆是熟人,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还叫了他一声“邺官”,见他并不答应,神色有异,不觉大是惊讶。只见他越过围栏,出了专用公路。
不知走了多久,方见到公路上有车来车往,他本来是坐侍从室的车来的,站在路边怔了许久,他才挥手拦下一辆卡车。那卡车亦是一辆军车,见穿着上尉军衔的军官制服的他挥手拦车,自然停下来。听闻他要搭一段路,司机满口就答应了。
清邺上了车,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卡车开得极快,窗子咔咔地响着,伴着轰隆隆的车声,以及那司机哇啦哇啦和他讲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全挤在他的耳中,那样聒噪。可他却觉得世事冷漠,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样。
卡车本来是进城去运军需物资的,司机连问数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进城去。”
司机见他神色有异,亦不敢再多问,他将头靠在车窗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快掠过,如同电影一般:他起初认得凌波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两人在一起那样甜蜜的时光……他忽然又想到适才父亲的勃然大怒--幼时父亲那样溺爱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亲时,总是父亲亲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趟一趟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笨拙地哄着劝着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自己,侍从官们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换一换让他休息片刻,他总是不肯,紧紧地抱着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撒手就会失去的举世珍宝般。父亲身上有淡淡的硝味与烟草的气息,闻得惯了,旁人一伸出手来,他反倒会哇哇大哭。父亲紧紧抱着他,拍着哄着,他哭得累了,终于睡着了。
靠近城区,车速渐渐慢下来。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繁华,可是这世上的一切繁华其实与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时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张着双臂拼命哭泣,父亲却狠了心回过头去,任由他号啕大哭。华丽的雕花双门在身后阖上,将父亲与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阖上。过了许多年,即使他再次进出官邸,仍觉得那样的富丽堂皇与他隔着无形的阻碍,不属于他,见不得光。
车子进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车,三轮车上来兜生意,四五个车夫围着他七嘴八舌:“长官,坐我的车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钱。”“长官,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那样吵闹,就像是他第一回下营队,晚上大家睡不着,聒噪起来,热闹极了。但当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顿时鸦雀无声。
就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一样,那样多的人,整肃三军,顿时轰然如雷般全体起立,整齐划一的声音是举手敬礼。待父亲回礼之后,士兵们“啪”一声放手重新立正,现场鸦雀无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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