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被乐官喝止才停住。几个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来,哀怨婉转,连道旁路人都不忍再听。
楚连坐在马车最边上,表情很平静。旁边有个伶人问他:“你家在何处?都不想家的吗?”
“荆州,八年前饥荒之后,早没家了。”
“啊,对不住……”
楚连望向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西篱门,这半生颠簸,终于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那个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别过了,如果不是,就当是她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筑的手,这双手为了活命被无数人摸过、掐过、打过。饥荒的时候觉得为了生存已经做到了极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过皮毛。
在最灰暗的岁月里,家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他的支柱一个个倒塌,只有记忆里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还能给他希望。
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艰难,他似乎永远攒不够赎身的钱,也不敢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怕又是一个噩耗,那连唯一一点希望都没了。
如意,你如今怎样?可已吃饱?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起码,你还是个人。
只不过今后你我云泥之别,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头击筑,听着歌姬们的歌唱,低声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伶人们出发半月后,谢冉拿着一封折子走入了谢殊的书房。
“伶人队伍过宁州时遭秦军拦截伏击,全部被俘,当场尽戮。”
“……”谢殊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谢冉始终冷着张脸:“这是刚到的快报,丞相可以去查,绝不是我下的手。”他转身出去了。
谢殊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确是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终究还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经过那丛栀子花树,她怔怔地站了许久。
苟富贵勿相忘。虎牙,我是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觉意外,谢殊虽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未有过不告而假。
很快谢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宫,称丞相忽然病倒,请皇帝恩准赐假。
一直活蹦乱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个都城都展开了热议。
有耳目聪灵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当中有谢相亲选的那个乐人,于是绘声绘色地推测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个乐人,皇帝却将这乐人送去了吐谷浑,哪知秦人凶狠,俘虏杀害了乐人,丞相闻讯大恸而病。
桓廷刚进酒家就听见一群人在传播这故事,上前逮着主使就是一顿踹。
“嘴碎的东西,丞相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大家吓得一哄而散。
杨锯从里面出来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门外,诧异道:“那不是仲卿的车马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鉴于丞相好男风,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视。有一部分想去探视的,怕惹人闲话也打消了念头。
卫屹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发闷热的夏日,谢殊房内门窗大敞,她侧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卫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刚好看到她的侧脸,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悬在天边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苍白。
卫屹之在旁坐下,静静看了她许久,低声唤了句:“如意。”
谢殊倏然转头,眼神从迷离中渐渐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卫屹之拦住。
“如意语气怅惘,看来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谢殊笑了笑:“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反复,我有些操劳,就这样了。”
卫屹之摇头叹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传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谢殊垂眼盯着他衣摆上精致的绣纹,忽然发现对于自己的过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谢铭光外,居然就是眼前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卫屹之眼露诧异,很快又掩去。
“当初若非他赠了半包谷米给我,我根本熬不到谢家派人去荆州,也就没有今时今日。”
“那你又何必将他送去吐谷浑?”
“为了博个清白名声。”她扯了一下嘴角:“总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里的话,是秦兵凶戾,这一切只是意外。”卫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家兄也是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谢殊意外地抬头:“什么?”
“家兄卫适之,年长我十岁,我幼时体弱多病,还是他教我习武强身。他领兵戍边,建功立业,本该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亲,经过交界巴东郡,遭了秦兵伏击。”
“那他现在……”
“怕是不在了吧。”
谢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默默无言。
卫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开些吧。”
谢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头:“多谢。”
卫屹之告辞时已是满街灯火,茶馆酒家里时不时有歌姬浅吟低唱,也有人在继续议论着丞相和那乐人。
当初他兄长出事时,也有人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地议论过。但他们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晓真正经历的人是何种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补药,命苻玄送去给谢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时失言,及时收口。
卫屹之摆摆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