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为天下士族之首,视天下之人为卑贱庶族,藏书自封,垄断仕途,为己筑起一道神台。
崔璟便是从这高高在上的“神台”上走下来的人。
战事无常,生死只在朝夕间,但他十二岁离家从军,至今已足足十年之久,伤痕累累,功勋无数。
北境苦寒,乃公认之事,此刻已近年关,其他崔氏子弟可在京中赏雪观梅,煮酒对弈,唯他独自奔赴北境,为大盛边防着虑——且此事是由他屡屡上书之下,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圣令。
这样一个人,算是个怎样的人呢?
常岁宁细细认真思索。
她想到北境耸立的高山,想到冰封的湖面,鹅毛般的大雪,及如血的残阳。
此刻这些可名状的山河之景,皆与一个叫崔璟的人紧密相连,他身在其中,所守护的正是这片山河。
她觉得,这当是一种赤诚的,冷冽的,瑰丽的,绚烂的,磅礴的,动人的,及脱离俗世意义上的,只存在万里山河间的无边浪漫。
恰巧她两世为人,心之所往,只在这万里山河。
而现如今,她看到这无边山河之间有一道持剑披甲牵马,遗世独立之影,与她心间之铃遥遥起了共鸣。
倏忽间,她缓慢轻眨眼,似忽然感应到了无绝曾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无绝说,崔璟是她还魂而归的“机缘者”。
机缘与共鸣,感应与宿命。
那冥冥之中一缕牵引之感,她好像突然懂了。
此刻,常岁宁突然不再好奇崔璟究竟忠于何人,她忽然无比肯定,他所忠于的,必然同她一样,只在江山黎民而已。
片刻后,她垂眸,端正提笔,又写下几行小诗。
【是身如聚沫,如烛亦如风。】
【奔走天地内,苦为万虑攻。】
…
【异乡各为客,相看如秋鸿。】
…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世间之大,山河遥遥,然行合趋同,则千里相从。
……
墨迹被风干,信纸折叠整齐放入信封,拿蜡油封好之后,便踏上了北境之行。
……
李逸谋反伏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各州各道。
一同传开的,还有“常岁宁”这个横空出世的名号。
……
有关李逸的一切事宜均已料理妥当,魏叔易很快到了归京复命之时。
常岁宁也托他带了信,且是许多封,有给段真宜的,有给乔家的,也有给姚夏她们的。
她的事必然也已传到京城,这些信,也算是亲自报个平安,毕竟当初她离京时,打着的还是替兄长寻医的名号。
说到这个,魏叔易也提了一句:“……说来,彼时常娘子离京,不是为常郎君寻医么?”
他要回京复命,来日面圣,对此事自然也要有个说法。
“是寻医啊。”那少女从容自若:“一路边走边打听,听闻江南多出名医,寻着寻着便来了此处,也很正常吧?”
寻医和找爹,这二者之间也并不冲突吧?
魏叔易深以为然地点头:“正是此理了……既如此,我会如实禀明圣上。”
常岁宁颔首:“有劳。”
魏叔易笑着与她抬手:“常娘子保重,魏某先行一步归京,以候常娘子凯旋。”
常岁宁也抬手:“路上当心。”
四目相视,少女眼神坦荡明净,魏叔易向她点头,又道一声“保重”。
这一声,似比方才那声多了些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真挚简朴之感。
常岁宁向他一笑:“放心,会的。”
魏叔易再次点头,才转而向常阔等人分别施礼。
一番告别后,那着钦差官服的青年即上了马车。
队伍驶动,车轮滚滚,青年端坐车内,未曾回望。
他取出袖中那一封封书信,每张信封之上都有她的笔迹,写明亲启之人,其上笔势遒劲舒展,如风骨卓越而自在翱翔的白鹤。
她有许多种字迹,他大多都见过,和州初识她留下的那些供罪书,之后大云寺抄写经文……
但此时此刻的笔迹,应才是真正的“她”,不再被困缚的她。
青年如白玉般的手指拂过其上字迹,眼底微微含笑,思索自语:“看来如今……已得真自在了。”
但,从前的那些“不自在”,究竟是由何而来?
为何这战场之上,才是她的“真自在”之所?
此行他似乎有所得,但所得尚不明。
或许,他应当问一问母亲。
……
因差事圆满,回京的路比来时更顺畅,六七日后,魏叔易一行人即抵达了京师。
已入年关,京中开始有了年气儿。但或许因战事之故,到底不如往年热闹。
不过,各处也仍有热闹的声音,这些炸锅一般的热闹鼎沸之声,大多与“常岁宁”这个名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