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吉道:“我们从巴格达来。”他其实已经听得懂一些唐言,也会说几句,这一句便直接用唐言回答。
张迈呀了一声,道:“巴格达,你不是萨曼的商人么?”
赞吉道:“小人是萨曼的人,自库巴商路开通,贩到了丝绸去巴格达,赚了不少金银,跟着又一路回来,走到这里。”
这几句话相对复杂了些,那少年随口翻译了,他的话带着浓重的胡人口音。
赞吉又说:“其实,小人正有打算从萨曼移居到宁远呢。”
郭汾忙问道:“为什么?”
赞吉道:“宁远的民风更自由些,而且谁都知道,以后大唐会复兴,不像天方,已经衰落得快不行了。萨曼也开始有疲惫的模样了。”
郭汾本来是要问问宁远的情况,想知道兄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她虽与郭洛郭汴通信,但想兄妹姐弟之间多半是报喜不报忧,所以要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些情况。
但张迈却被赞吉的几句话给吸引住了,心想这次让这个萨曼商人进来虽属无心,却是撞对了,就问:“天方怎么个衰落法?为什么说萨曼疲惫?”
赞吉道:“真神远离我们了,天方教四分五裂了不知多少年,呼罗珊到处都是战火,城市里头狂徒遍地都是,农村呢,到处是灾民,至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却越来越野蛮,他们虽然也信仰了天方教,但去都信仰得偏了,拿真神的教诲来做他们杀戮的借口,完全偏离了正统,太可怕了。我一离开萨曼国境便朝不保夕。至于萨曼,也开始不行了。”
张迈心里默记着,这几年他的心力都用在东方,那用去了十分之九的精力,对西面最多关注到岭西回纥,萨曼等天方教国家占据的精力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又问道:“我听说萨曼现在很富裕啊。”
“现在是很富裕啊,”赞吉说:“而且是到达富裕的顶峰了。”
张迈道:“富裕的顶峰,那不挺好吗?”
赞吉笑了笑,说:“到达富裕的顶峰,那就要走下坡路了。奈斯尔二世他确实是一个明君,但他在位已经二十三年了。在他继位的前十年,那是萨曼风气最好的十年,整个国家从早期的扩张走向稳定,人们开始戮力于创造和积累财富,那时候其实萨曼还不算特别富有,但在我已经过去的四五十年的生命中,却觉得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最有希望的——就像我们刚刚从一片森林里走出来,前面渐渐明亮,那种牵引人走向光明的希望,让人心里充满了快乐。”
张迈和郭汾听了那少年的翻译之后都点头称是,他们也同时想起了唐军创业阶段的经过,没错,那时候生活还很艰苦,但是心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因为有希望,所以艰苦也就不显得苦,每取得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成果,心里都会充满了满足感。
“整个萨曼在积聚财富的那十年,也是我自己在创造财富的十年。”赞吉说:“现在我回想起来,那十年里我的生活真是非常非常辛苦,辛苦到现在我一回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当时却不觉得辛苦,甚至很快乐。”
夫妻俩对望了一眼,同时想起了那段艰难而又快乐的日子,两人的心在这一眼中融合到了一块,这种情感却不是未曾同经患难的福安所能有的。
只听赞吉说:“经过那十年的财富积累以后,萨曼整个儿富裕了起来,就像我,也富裕了起来,我也彻底摆脱了贫困,享受起来我享受着前一个十年拼出来的财富,享受着娇妻美妾,享受着美酒美食,享受着一切、一切。这十年的前半段,可以说是我最享乐的时光了。”
“前半段?”张迈问道:“难道后来你就破产了么?”
“没有啊。”赞吉说道:“我一边享受,一边也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开了店铺,将我的资产越做越大,我的妻子儿女也、家庭成员也越来越多。”
张迈问道:“那么你这十年的后半段,应该更好才对啊。”
赞吉却摇了摇头:“不,不好。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年之后,以前觉得很香的肉吃起来也没感觉,以前觉得很甜的酒也没法让我快乐了。我曾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在沙漠,一口的清泉就能让我感到很快活、很幸福,但到了后来——却是将全世界的美酒佳肴都放在我面前,我也没有了胃口,所有的美味、美女都不能让我感到幸福了。而且我的妻子儿女多了以后,我的烦恼也跟着多了,不怕元帅你笑话,我有好几年都被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烦恼着,烦恼得想要去跳那密河!可我年轻的时候,就算是在戈壁绝境中和马贼对抗,刀都要砍到脖子上了,粮食也都断绝了,我也没产生过这种这么痛苦的绝望。”
张迈怔了一怔,看看郭汾,再隔着帘幕看看里面的福安,忽然有了一点感触,他虽然还不至于像赞吉一样痛苦得要去跳马城河,但进入凉州以后的烦恼也确实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