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福中蹲在梁上,一动不敢动时,听得散夫人说:“我有心将你许配给东福”时,只觉得一股血气只灌头顶,热热的甜甜的几乎要将他击晕过去。心头的狂喜与不安令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他本在宝丁说亲那会儿,也是他最失意的时候坐在后山的石上一个人伤心孤寂,不意竟遇见了散参花如仙子般从天而降。从此便心生倾慕,留恋不已。他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只有一个法宝大师是最亲的人,但在潜意识里,早将散参花当做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几乎没有过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散参花在哪里,他便可以跟着在哪里,只要能时时看见她款款的身影,听到她温柔的声音,看到她星空一般明亮恬静的眼睛,东福便没觉得心满意足。散夫人告诉了他父母的身世,又一再的嘱托不要轻易地复仇,东福从没有半分言语,就只是因为他心里塞着满满的全是对散参花的眷恋与爱慕。在散府这样一转眼半年住下来,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一来散夫人是他的亲人,二来,只因为有心中的佳人相伴,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说散府还是锦衣玉食,便是日日吃着野菜拌糠,只要是与散参花在一起,那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
东福不止一次见到宝丁与翠翠相濡以沫,互相疼爱的情景。有时候翠翠在院中困难地拎着大桶的水,正在剪枝的宝丁放下手中的大剪,说一声“我来”,几步便将水桶拎过去。翠翠温柔地笑着,拿出帕子细细擦去他额头渗出的汗。两人会默默地会心一笑。东福无意地看在眼里,微微笑起来。感受着这温馨同时,便有一个什么尖尖细细的东西深深钻入他的心底,勾起他的渴望,点燃他的希望。其实在梦里,悄悄地梦见佳人,笑语嫣然,怕也不止一回了罢。
东福心头的狂喜,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对于不安,他却只是有隐隐的感觉,如一层云一般绕在心头,说不出所以然。
散夫人竹筒倒豆一般将心头的话说完,发现散参花并没有答话,眼低垂着,轻咬着嘴唇,脸色很是苍白,这才觉得不对,有些诧异地抓住散参花的手,轻轻唤道:“参儿?”
“母亲!”散参花猛然站起,跪了下来。散夫人大为意外,弯腰扶着她道:“参儿,有什么话好好起来说罢。”
散参花没有起来,只是低眉垂目道:“这一路来到宁海镇,母亲一再让参儿细心照看东福,参儿一心一意将东福当作亲生的弟弟一般看待,参儿早将东福看成了自己的弟弟,我心里,心里……”
她语气仓促,心中纷乱,只是觉得散夫人这如此突然的一袭话完全扰乱了她的心神,突然要将一直以来当成亲弟弟的东福变成夫君,似乎总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心里不愿意”却始终是说不出口来。
散夫人呆了一呆,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默然地呆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叹一口气道:“唉,这也是我的疏忽。我只看着你们说说笑笑,原以为早已是情投意合。却不料将算盘打歪了。”她心中本是极力看好这一对儿,却不料女儿心中根本无意。也便不再多讲,只对散参花说道:“你既然不愿意,我便也不再提这件事。你起来罢,只当娘没有说过好了。”说着,心中遗憾,背转了身慢慢离去。
散参花心中难过。知道这样违背母亲的意思必然令她难受,却又觉得不能不讲,一个人孤零零跪在地上,轻轻抽泣,半天都没有起来。
最难过的却莫过于东福了。他见到散参花跪下来,心中便陡地一凉,一颗心只往下沉,又听得散参花亲口说出“一心一意将东福当作亲生的弟弟”,立时便觉得如一盆冰水临头浇下,瞬间从心凉到脚,手足都变得冰凉,一张脸纸一样白,心痛得似乎裂成了几瓣。又似突然坠入了冰窖之中,寒凉刺骨,只将身子摇了两摇,险些从大梁上摔了下去,被老头儿用手紧紧抓住,才稳下来。幸而散夫人处于惊诧中,散参花又心情矛盾,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微微的异响。
老头儿一直听着这段对话,看着东福脸变得通红,又变得煞白,感觉到他手已是冰凉一片,如何不明白其中原由。只是暗暗在心中叹息。用手紧紧抓着东福,不敢松一下,生怕他难过得掉了下去。
散参花抽泣了一会儿,终于从地上起来,轻轻抹着眼睛,心事重重,慢慢走了出去。
东福在梁上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慢慢离开,便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变成了一团丝,随着她轻轻一步一步地走远,心便慢慢儿一根一根被抽走,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便只是呆呆地看着粉色的裙影消失,听得脚步声渐远,却半天都没有动弹。
老头儿叹一声气,轻轻一弯手,便将东福拉了背在背上。他也不算瘦,但无论如何背起东福这样一个身高腿长的年青人,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头儿却轻松得像将一个布囊背在背上一般,如一个猴子一样,跳出大梁,跃上屋顶,只几个纵起,便已在房檐之上消失成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