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泪流满面。
几个知识青年同情地望着他们。
有人摇着头,轻轻地说:“北大荒姑娘……”
车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晚点四小时……下面广播天气预报,嫩江地区,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区,气温继续下降,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夜有暴风雪……”
……
这是北大荒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大返城期间的一个夜晚,在东北最北边陲,在驼峰山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今夜第一次在边境哨位上站岗。
“六号坐标”矗立在积雪皑皑的驼峰山顶。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层霜的外壳,远远望去,通体反射着镀银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用雪擦过,连蟾宫的虚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净,澄净得异常,令人感觉到潜伏着某种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绢一样的薄云从夜空疾迅掠过,云影在苍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随着。稀寥的星怯视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嚎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后,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裴晓芸肩枪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着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点。今天是她的生日,九点是她的诞生时刻。二十五年前,这一天,这一时刻,她从母腹中降生。刚生下来不会哭,护士倒提着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才哇地哭响。在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母亲猝然离开了人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许听到了她那一声哭啼……
是父亲告诉她的,在她的第五个生日。那天,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一路哭着闹着向父亲要一个妈妈。幼儿园的孩子们都有妈妈,为什么单只她没有妈妈呢?那是她幼小心灵首次意识到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对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议,用跟父亲哭闹的方式。她不愿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个妈妈,正如向父亲要一个布娃娃。回到家里,她哭闹得乏了噘着小嘴生闷气,不吃饭,不睡觉,不理睬父亲。父亲是大学哲学系讲师,在社会科学方面,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宣传者。但在解释自身生活时,又是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人。“别哭。”父亲对她说,“从小失去妈妈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个。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想要一个妈妈呢?”“小朋友都说,妈妈比爸爸好。”父亲呆呆地注视着她,许久无言。“爸爸,我要一个妈妈,就要!”父亲默默地从床下拖出皮箱,打开来,找到旧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页一页翻给她看。所有照片,都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的。父亲合上相集后,说:“她就是妈妈。”妈妈?妈妈多年轻!妈妈多美丽!每张照片上的妈妈,都面露温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种微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女儿——我曾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过。“妈妈在哪呀?为什么从来不回家?”“妈妈在另一个世界。”“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去找妈妈!”父亲苦笑了。“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到那个世界去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去找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而你呢,还没有开始做什么……”她不明白父亲的话。“妈妈……死了……”死——她明白。她哭了。“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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